ars longa, vita brevis

Faith: not wanting to know what is true.

My Dear is a ...

架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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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猶如雷雨將至的低沉轟鳴自雲端降下,伏在礁石上小睡的萊因哈特猛然驚醒。

  人類的羽翼來了。

  冰藍色尾鰭於水波中漫開扇面般的光磷,人魚的身影瞬即潛入海中,保持在海面一呎底下追蹤移動的噪音源。第三天,萊因哈特的耳鰭不禁因亢奮而展成扇形,這是噪音持續出現的第三天。

  在萊因哈特的記憶中,龐然大物飛越頂上天空的次數不勝枚舉,然而當中未曾有一次離海面如此之近。憑聽覺他能斷定,這三天內巡航的人類產物每次都自同一位置起飛、降落,就在他觸手可及的地方。

  人魚隔著海水細聽漸息的響鳴,再次確認眼前的石灘正是器械動靜休止之地,他遊到一巨石旁,金色髮絲悄悄浮出水面。

  人工石灘。與鱗片同色的眼眸上下打量高高疊起的岩石,及其上的方型建築。這是萊因哈特畢生裡距離人類居所最近的一刻。甚麼人類的威脅,已經無法阻止他想要飛翔的心了。人魚咬咬牙,伸盡手臂,拖著尾巴往岩石的頂點攀登。

  

  不只一尾人魚將嚮往天空的萊因哈特視為異類。

  誕生自泡沫的人魚們向來感情淡薄,於出生的海域中默默地遊弋、默默地死去是他們的常態,遊遍七大海洋的,唯有萊因哈特。

  為了追趕晨光,越過太平洋的萊因哈特。

  為了接住流星,抵達冰川的萊因哈特。

  為了觸摸颶風,巡迴南大西洋的萊因哈特。

  身邊開始聚集同伴的萊因哈特。

  帶領同伴與白鯊纏鬥、與抹香鯨共航的萊因哈特。

  無數次挑戰極限的萊因哈特。

  

  如今,拖著魚尾徒手攀登梯狀岩石,成功登頂的萊因哈特拍拍通紅的手掌,往從未見過的人類住宅內張望。

  挪近毫不掩飾內在無人空間、透明卻反射著陽光的牆,他伸出手指戳戳神祕的物質--很硬。框住這種透明牆的物體他倒是知道,和人類放到海上的船所用的材料差不多吧。抬頭張望著這堵牆的結構,手摸著框上凸出的機關,奇異的聲響卻捷足先登。

           他豎起耳鰭,聽出這一聲並非來自面前的透明牆。

           把視線放回正前方,人魚發現一名人類突破了原來密封的空間,正睜大雙眼看著自己。

           在人類驚愕的時間內,萊因哈特飛快地打量對方的相貌:紅髮,眼神明亮,看起來和羅嚴塔爾那正直的人類朋友差不多。他因此迅速下了決定。

           將雙手攤平舉至肩上、按住透明牆,萊因哈特擺出無惡意的姿態,以從羅嚴塔爾那裡問來的人類語言說:「你-好-」

           人類怔在原地。

           可能是自己發音不準,萊因哈特換換字眼,再接再勵:「早-安-」

           人類繼續怔在原地。

           萊因哈特不耐煩了,叉腰以母語道:『有在聽嗎?』

           人類轉身奪門而出。

           『喂!!!』

 

 

  吉爾菲艾斯用力拍拍臉頰,他有一瞬間懷疑過早上的咖啡含有酒精,可是足以引起幻覺的濃度不可能讓他喝完整杯後仍然蒙在鼓裡。

  他再次往門內探頭,神祕的生物仍然坐在落地玻璃外,歌聲隱約穿透過來。他試探般上前一步,彷彿不滿受到待慢般,對方從叉腰換成抱臂,重心稍移,倏地往後一倒,沒了蹤影。

  那可是長達十級的寬闊石階啊!吉爾菲艾斯猛然想起,急忙上前打開落地玻璃門,看見人魚果然掉到石梯旁的沙石上,堪堪支起上半身,滿臉怒意地朝他高歌--吉爾菲艾斯這才發現那大概不是人類定義的歌唱,而是人魚說話的方式。看樣子人魚不跳起來甩他一尾巴已經很給面子了。他想起小時候一個夜裡,一隻黑貓摸到他家陽臺上探頭探腦,見了人馬上咪咪地叫,他母親卻以自來貓不吉利為由,拒絕讓黑貓進門,翌日鄰居挨家挨戶敲門尋貓,母親方把陽臺上待了一夜的黑貓抱出去,那時貓也是帶著嗔怪意味地使勁沖他們嚷嚷。

  在石頭上磕碰著一定很痛,吉爾菲艾斯掃了一眼人魚冰藍色的魚尾,不意外地發現兩三個鮮紅的口子,在晶瑩圓潤的鱗片間格外觸目驚心。他三步拼作兩步折回房內拿了瓶未開封的瓶裝水,往人魚的傷口上小心沖洗。

  魚尾輕顫幾下,吉爾菲艾斯以手勢示意翻轉,人魚遲疑了一會,慢慢側身把魚尾的另一面展現出來,讓他仔細檢查。

  這一側傷口不多,吉爾菲艾斯轉而查看人魚身上有無瘀青,心思卻漸漸被其從未想像過的身體特徵吸引:人魚白晳的皮膚大致與人類無異,然而肋骨上、手肘上均長出了像雪紡紗一般、呈漸變色的半透明軟鰭,細看下會發現其中交織的纖維間竟呈現細碎的流光。安靜下來的人魚輕輕曲起魚尾,雙手置於胸前,近乎月白色的身軀被剔透的冰藍繾綣其中,黃金長髮呈自然曲線伏於肩上,頰側耳鰭皺起,形似點綴錦簇花團的劍蘭。人魚的眼睛與人類相似,長年浸泡水中的睫毛卻更加纖長,虹膜可能類近於魚類,看上去比人類的更飽含水份,注視著他的冰色眼眸轉動間光芒一閃,吉爾菲艾斯的心如同被撼動般一陣狂跳--那是花苞破開,孢子從蕊端躍進空中,花瓣始往後蜷曲,竭力仰天長開,生命力完整呈現的一瞬間。

  他這才真切感受到,眼前端坐的是另一個與自己一樣,正在蓬勃盛放的生命。

  『萊因哈特。』人魚伸出了一隻手,又恐防他聽不清似的,以清脆聲音緩緩重覆了一遍:『萊因哈特。』

  吉爾菲艾斯感覺到自己的脈搏正在狂熱地跳動,雙臂發燙,此刻抬手卻異常沉重。

  「齊格飛.吉爾菲艾斯。」人類與人魚的手掌輕輕貼合,雙方同時發現,彼此的體溫如出一轍。

  

  合掌的動作像是什麼儀式似的,人魚收回手後放下了戒備,又開始冒出一串人魚文:『#^&^%#$@。』

  吉爾菲艾斯苦笑,雖然很好聽,但他實在不解其意。

  『#^&^%#$@……#^&^艾$@……吉……#^&#%……』

  很快吉爾菲艾斯就聽懂了。

  『吉爾菲艾斯』,人魚知道自己唸對,很開心地揚了揚魚尾,繼續琢磨下一句:『&*#%@-&#$#%。』

  吉爾菲艾斯顯然只聽懂了那個句號,人魚顯然理解到語言不通的禍害,不再糾結於交流上,轉而指了指海面,並與來時一樣,以雙手支起身體,慢慢騰到岸邊,吉爾菲艾斯好幾次想上前扶,人魚的動作卻容不下他人插手的餘地,一步一步獨立而堅強地趨近海邊,驀然回眸沖他一笑,下一刻輕巧地翻身,沒入海中。

 

           年輕的人類怔怔地注視著拍岸的浪花蓋過那一抹冰藍,興許是咖啡因作祟所致,兩臂流淌的脈膊竟近乎滾燙。踩著虛浮的腳步回到室內,關上玻璃門,將海潮聲隔絕在外,吉爾菲艾斯大夢初醒般悵然若失地坐到床緣,垂下眼瞥見握在手中的半瓶水,奇妙的狂熱洶湧而至,佔據了他的一切思緒。

  --就彷似在閑庭信步中,意外發現了天生天養的藍玫瑰一樣。

  叫他著迷的人魚,那個『他』,正在以人類不知道的方式,強韌地盛放著。

  萊因哈特。

  萊因哈特。

  吉爾菲艾斯默默回想人魚抑揚的音節。

 

  吉爾菲艾斯自認為是個普通的青年機師,沒有特別沉迷的愛好,在行業內屬於年輕一輩、資歷也短,剛剛考上機長資格,便趁機在旅遊淡季告假,嘗試克服自己唯一不那麼普通的地方:吉爾菲艾斯對大海有著莫名的情緒。在飛越海洋之際不免想像到下方的景象,他便沒由來地心悸,雖然對工作無明顯影響,但既然得知自身癥狀,又將被授予更重要職務,便理當及早袪除隱患。

  之所以選擇入住這座臨海的旅館,正是因為它與小型飛機場相毗鄰,又具備飽覽海景的地利。面對牽引情緒的事物,感受它、理解它、適應它,是吉爾菲艾斯自我管理的方法。

  同事們曾對他打趣說:「你上輩子該不會是在海中心迷路至死的吧?」

  發言聽起來略為惡質,不過吉爾菲艾斯也確實認為,假設轉世論確有其事,要把恐懼感加深到隔世延伸的話,這種猜想亦不無道理。

  海裡遊弋的生物一時找不到前行的方向,最終在潮水裡嚥下最後一口氣,墜入漆黑的深海……

  恐怖又無情的命運。

  吉爾菲艾斯總覺得海洋是存在於地球上的一個微縮型宇宙。自幼於內陸成長,他沒有甚麼機會親身接觸海洋,而頻繁飛越國境的現在,海於他而言只是地圖上廣闊的一片藍,卻仍然不減神祕。潮浪四百尺之下無光照入,伸手不見五指,而遠處有嘯叫穿透黑暗--他每每想像這種不太可能體驗的情景,都會不期然聯想到兒時稚拙地害怕過的衣櫃。明明一再打開櫃門確認了裡面除衣服外別無他物,關上後又沒由來地因隔絕的未知空間而恐慌。說實話,他有一點點羡慕聽著《納尼亞傳說》長大的小孩。

  如今,他卻隱約產生了對緊閉的衣櫃門後,那通往魔幻王國的甬道的期待。

 

 

  正午陽光照耀下的海水最是溫暖,萊因哈特愜意地橫向穿過大半海域,到達人跡罕至的深淺水區交界處。

  人魚畢竟是兩棲類生物,長期在深水海域潛行將造成生理負擔,而近年到淺海區域觀光玩樂的人類漸多,他們數度流離,最後決定暫居此地。萊因哈特對終日躲藏的生活甚是不滿,經常單槍匹馬進出礁石區,同伴們也早就見怪不怪。

  何況,行徑更乖離的大有人在。

  『陛下!』正在邊界巡邏的繆拉從遠處就瞥見了亮眼的萊因哈特,前來問好。人魚語言不似人類般字彙豐富,族群中也並無皇權概念,『陛下』此一詞正是外交急先鋒羅嚴塔爾針對萊因哈特而引入。然而,在發現人類會用異常嘈吵的物體飛越天空之前,一直對人類文明興趣缺缺的萊因哈特至今未解其意。

  『繆拉,今天怎麼樣?』

  『一切正常。』

  『好,辛苦了。』

  萊因哈特點點頭,直奔羅嚴塔爾常駐的陸棚。因海岸侵蝕而增多的淺海區水壓及溫度適中,是人魚喜愛的休憩地,族內唯有二人特立獨行地棲於別處,羅嚴塔爾便是其一。萊因哈特輕巧地繞過魚群,找到正拿著根管子擺弄的目標人物。

  『羅嚴塔爾,』萊因哈特遊到除了上身皮膚外通體皆為近黑色的同伴旁,昏暗的光線裡不得不瞇起眼打量奇異的物件:『這是什麼?』

  『陛下,你猜?』羅嚴塔爾在萊因哈特尚在遠處時,便捕捉到其於深水區尤其吸睛的身體顏色,因此早就轉動身軀直面向來訪者,此刻輕輕遞出管子,萊因哈特便能把構造看個通透:只是根約小臂長、兩指交疊般粗,末端接上另一短段的折管。

  『人類……用來在水中呼吸的用具?』連繫到現在蓬勃的淺海觀光活動,萊因哈特如此猜測:『把管末探出水面,就能吸到空氣吧?從米達麥亞那裡得來的?』

  米達麥亞是羅嚴塔爾結交的人類,也是後者經常跑到岸上去的理由,相對地,米達麥亞也曾經到岸邊跟人魚們打過招呼。

  『好久沒見過那傢夥了,他最近忙著坐你最感興趣的--』羅嚴塔爾右手擺出滑翔的動作,萊因哈特視線追著那弧度,眼神彷彿被點燃一樣亮了起來。

  『羅嚴塔爾。』

  『在呢。』

  『該怎樣和人類打交道?』

  羅嚴塔爾警覺地豎起耳鰭,剛要直言陛下三思人類是很危險的你不要去,卻想起自己正是最沒資格如此勸說的一個,只好改變策略探一探口風:『哪方面的交道?』

  『最基本的交道。』

  『……有明確對象嗎?』

  『有啊,是個看起來和米達麥亞有相似之處的人類。』

  『……陛下啊,』羅嚴塔爾忍下吐槽其實大部份人類看起來都有相似之處的衝動,轉而說:『你想坐飛機的話,我和米達麥亞有辦法--』

  『不要。』萊因哈特斬釘截鐵地拒絕,『那個人住的地方很接近,『飛機』,是嗎?他很可能就是開飛機的人。』

  『機師?』

  『哦?是叫機師啊?該怎麼向他確認呢?和飛機相關的還有什麼人?向人類示好該說什麼話?稱讚他們腳長?』

  那天,日暮之前,羅嚴塔爾說的話超過了有生以來的總和。

  

  

  翌日,無法平伏心情的吉爾菲艾斯放棄了每天的早晨飛行練習,邊疑惑著等待的價值,邊坐在靠岸的礁石上靜候冰藍色流光出現。

  也許今天萊因哈特不會來。

  也許昨天只是一場巧合。

  即使如此,還是想碰碰運氣。比起空等,更害怕錯過。

  吉爾菲艾斯脫下帆布鞋,盤起腳默默感受海風。他有先見之明地添了薄風衣,於清勁涼風下長時間獨坐亦無虞。一望無際的海面仍然予他一絲不適感,可與盼望的心情相比實在是輕於鴻毛。

  百無聊賴地等待並不常出現於他的日程裡,陌生的體驗中他聽著融入海潮的風聲,數之不盡的浪花白沫洶湧而來,不到三秒後空虛地消散,沒有一朵濺到他身上。抬頭,萬裡睛空裡找不到一隻海鳥。

  無事可做最容易叫人生出疲憊感,他伸直了腰,正在索性後仰躺下與保持現狀中搖擺不定,一抹金黃就在水面漾開了花。

  『吉爾菲艾斯!』人魚在他反應過來之前破水而出,雙手直接攀上他所在的礁石,瞬間濺了他一身咸咸的水花。萊因哈特見狀立馬停下了動作,魚尾也懸在石頭下,一雙瞪大的眼睛在吉爾菲艾斯看來純真又無辜。

  「沒關係的。」吉爾菲艾斯微笑著擦去額角的水珠,把身體挪後,給人魚讓出足夠的空間,萊因哈特這次小心地撐起身軀,魚尾一擺,穩穩落在指定地點。

  突如其來的意外讓雙方都忘了詞,萊因哈特視線在人類盤起的腿上打了個轉,倏地開口:『你的腿真長。』

  吉爾菲艾斯剛在為漂亮的魚尾幾乎掃到膝蓋而暗暗激動,對突然冒出的話頭猝不及防,張嘴後猶豫了半響才道:「你的也很長。」然後又補充:「很好看。」

  『哎?』萊因哈特似乎沒料到吉爾菲艾斯會如此回答,輕輕笑了一聲。他的坐姿就如人在草坡上伸直了腿一般,華麗的魚尾完整地橫在兩人中間,聽到吉爾菲艾斯的話,才發覺這樣的談話距離確實遠了點,於是身軀前傾、魚尾後退,前一秒在吉爾菲艾斯正前方張揚的尾鰭,成了他胸前還滴著水的黃金髮絲,水珠順著羅馬卷悄悄經過白晢得連靜脈都清晰可見的胸膛,吉爾菲艾斯紅了臉,不敢再看。

  『你是機師嗎?』萊因哈特對過近的距離毫無自覺,忠於本意開門見山地問。

  「是的。」

  吉爾菲艾斯注視著得到肯定而眉飛色舞的人魚,驚訝於二人今天交流之順利,未及詢問,主動的人魚再次搶佔了先機:『在天上飛的感覺好嗎?』

  「……」吉爾菲艾斯仔細考慮了一下機艙內狹小的控制室,坦白地回答:「作為職業的話,享受的成份不多。」

  萊因哈特側了側頭,吉爾菲艾斯連忙以平白的字眼解釋:「我的工作是帶著很多人,從一個地方--」他以雙手比作飛機的起飛地點和降落地點,「到另一個地方。旅程中一旦做錯了任何一步,就有可能--」右手伸出二指作機體狀,抬起,迅速下墜,「所以,需要小心地飛。」

  這次萊因哈特充分理解了意思:『那麼,不開心嗎?』

  「開心。」吉爾菲艾斯肯定地回答,「不開心的話,就不會選這份工作了。除了平常工作需要開的大飛機,還有小型飛機……」他按比例表示了兩者的大小差距,萊因哈特認出了那正是過去幾天自己朝思暮想的機器:『啊!是這個!』

  「這個?」

  『昨天和前天都在這裡飛過,』萊因哈特指指天空,『但是今天沒有。』

  『是……你嗎?』

  

  

  吉爾菲艾斯完全理解了什麼叫一時衝動恨錯難返。

  他在萊因哈特滿是期盼的雙眼裡發現了魔戒,而他就是無法抗拒誘惑的(拉長版)霍比特人,三言兩語就答應了萊因哈特的請求。可怕的是,哪怕帶著記憶回到當時,他確信自己還是會一口答應--帶萊因哈特到天上飛一趟。

  事實上,這所旅館及小型飛機場均由同一位老先生經營,這位老闆與吉爾菲艾斯所待的航空公司為合作關係,航空公司定期租用小型飛機場作培訓用途,亦有不少機長於閒時過來充當旅客駕駛小型飛機的安全顧問,因此在這乏人問津的淡季,老闆樂意給新晉機長借出小型飛機,也算為未來合作打好關係之舉。因此載個人飛一回對吉爾菲艾斯而言不成問題,甚至避人耳目、鬼鬼祟祟地把萊因哈特搬上小型飛機也有著手到擒來的把握--來往旅館與小型飛機場之間只需五分鐘腳程,通道人流只有三人次,老闆、他自己和定期翹班的清潔工。

  他得面對的真正問題是,他們約定會面起飛的那天,根據最新天氣預測,將會刮上八號颱風,而現在他透過交叉封上膠條的落地窗,入目的是狂嘯的海浪。

  人魚肯定有預報避難的措施,但那位僅僅觀察了小型飛機三天就來敲他玻璃的大無畏勇士,恐怕會頂著暴風雨前來。因此吉爾菲艾斯一刻都不敢離開房間,生怕來訪的萊因哈特求助無援,被晾在礁石上受罪。

  時值正午,天卻是鉛灰的色調,吉爾菲艾斯只亮了一盞橙光的座枱燈放在桌上,人則貼近玻璃窗坐著,時刻留意外面的灰調中有否掠過金與冰藍。

  第一滴雨水敲響玻璃的一刻,他決定起身越過即將變得迷離而阻擋視線的門窗,同時一抹冰藍衝出水面。

  萊因哈特幾乎是用撞的到達了礁石上,眼看就要被拍岸的海浪捲走,吉爾菲艾斯箭步上前往人魚雙臂下探去,用力把發熱的身軀抱進懷內,轉身跑進室內之前,眼角餘光瞥見一束灰白的尾鰭消失於浪中。

  

  確認了萊因哈特安全的奧貝斯坦潛回水裡,剛在翻滾的浪中摸索著前進,意外被一隻微涼的手抓住了手腕。風高浪急中二人奮力下潛,藉著極其稀薄的光,奧貝斯坦辨認出對方的一頭銀白。

  卻是意料之中。

  

  

  吉爾菲艾斯穩穩托住萊因哈特相等於人類臀部的地方,把無法直立的身軀往上一提,確保尾鰭不會在地上拖行後快步衝進室內,關上門窗,吉爾菲艾上身完全濕透,地氈也被兩人身上的海水瞬間打得濕漉漉。萊因哈特裸露的左胸正貼著吉爾菲艾斯的左耳,激烈急促的心跳把吉爾菲艾斯也嚇了一跳,忙把人魚稍稍下放,觀察外傷。

  萊因哈特的髮型如颶風過境般,瀏海淩亂地貼在前額,雙眼疲憊瞇起,上身沾了不少細沙,雖然呼吸尙未平伏,倒是沒有發現外傷。吉爾菲艾斯暫時放下了心,二話不說把人魚橫抱進浴室。燈光亮起,一色白瓷裝潢讓萊因哈特的注意力焦點不斷轉來轉去,直到後背被置於浴缸上才蹦跳起來,緊緊攀住最趁手的人類肩頭。

  『好冷!』

  吉爾菲艾斯就著這姿勢扭開水龍頭,再把花灑卡在方便用一隻手調試的角度,直到水溫上升到合適溫度後才把花灑提起,淋到浴缸邊上,只有和緩水流漫過魚尾。

  「溫度可以嗎?」

  萊因哈特愜意地冒出一個音節,開始自己迎著暖水擦身。吉爾菲艾斯把花灑抬高方便只能坐著的人魚沖澡,這才發現他的右手一直握成拳狀。

  「這個是?」他指指人魚的右拳,萊因哈特似乎才意識到自己把掌中物握了太久,攤開手掌,掌心放著一顆小貝殼,而手掌上被刻出了深深的紅痕。

  『這是重要的藥。』萊因哈特說著把貝殼塞進吉爾菲艾斯的上衣口袋裡,在水流下擦擦手,繼續快活地梳開自己的糾成一束的髮絲,吉爾菲艾斯頓時感到胸口沉重了好幾分。

  等萊因哈特的藍鰭終於洗去所有細沙,回復剔透,上身微紅的皮膚冒出氳氤暖意,吉爾菲艾斯適時為他披上大幅白毛巾,稍稍擦拭後再次把整尾人魚扛到肩上搬運。魚尾懸空對萊因哈特來說是太新鮮的體驗,他下巴擱在吉爾菲艾斯稍嫌過硬卻溫暖的肩上,靜靜打量著人類狹小的居所,尾巴下意識地擺了擺,腰背就輕輕碰上了軟綿的被褥。

  吉爾菲艾斯特意在被褥上多墊了一層浴巾,放下萊因哈特後便用其裹身的一塊好好抹去他髮上的水珠,末了輕輕一捋,尚未乾透的金髮順滑地服於人魚腦後,露出光潔的額頭,鵝蛋形的臉龐一下子顯得略為單薄。吉爾菲艾斯想了想,即著手把桌旁的吹風機拉來,調到中等溫度。熱風吹到人魚頭上的同時,耳鰭明顯地縮了一下。

  萊因哈特在熱風的照料下半瞇起眼,看似百無聊賴地扯扯吉爾菲艾斯身上濕得快皺成一團的襯衫:『不難受嗎?』

  吉爾菲艾斯確實有同感,於是坦然點頭,萊因哈特沉默半響,突然呼拉一下,把襯衫下擺往上扯。

  「啊?」被非禮的吉爾菲艾斯愣了,見萊因哈特鍥而不捨地將他的襯衫以殘暴的方式往上捲,忽然福至心靈地理解了對方想為他解下濕透衣物的好意。他騰出一隻手,在人魚面前慢慢解下一顆鈕扣,後者一點就通,把襯衫捲回原狀,有模有樣地一顆顆解開鈕扣,敞開解封的衣擺,以捲在身上的毛巾把裡面的皮膚擦了擦。吉爾菲艾斯見狀飛快地脫下襯衫搭在一旁的椅背上,萊因哈特湊上去以環抱的姿勢給他披上浴巾。

  「謝謝,萊因哈特。」吉爾菲艾斯就著姿勢,把人魚腦後的長髮梳開,因此看不到正埋在他腹間的臉應聲炸紅。

  直到將萊因哈特的長髮吹得乾爽蓬鬆,心滿意足地步進浴室的吉爾菲艾斯才猛然醒悟:人魚自己吹頭髮,他直接沖澡,不才是正確的處理方法嗎?

  

  為預防自己再次突發地冒失,他慎重地把萊因哈特交付的小貝殼從衣袋掏出,置於當眼的肥皂架上,才把襯衫洗淨,速速洗了個效率澡,穿戴整齊後步出充滿蒸氣的浴室,冷靜地觀察萊因哈特以魚尾擺幅作平衡,像小學生一樣靠著椅背,把椅子晃得前面兩條椅腿離地的奇妙動作。

  『出來啦?』聽見吉爾菲艾斯開門的聲響,萊因哈特提起尾巴,椅子無聲地落在地氈上,倒是椅上人的瀏海張揚地飄起了幾縷,『我們去哪裡?還是待在這?』

  「我們--」吉爾菲艾斯邁過去拉開另一張椅子,發現萊因哈特學著他的樣子,把床上半濕的浴巾也晾到椅背上了。「今天天氣不好,我們不出去玩,就待在這裡好嗎?」

  萊因哈特對新奇的事物雖不掩飾玩心,卻也早就不是愛鬧騰的孩子,當下就對吉爾菲艾斯頜首表示理解。吉爾菲艾斯微笑,把衣櫃內的衣架抽出,掛上洗淨的襯衫,又回頭問:「餓嗎?」

  萊因哈特眨眨眼,把吉爾菲艾斯尙未問出口的下一個問題一併回答了:『人類平常都吃什麼呢?』

  吉爾菲艾斯想了想,馬上俐落地拿起桌上的送餐服務菜單,從小食開始一項項給萊因哈特介紹過去。只有文字的菜單讓萊因哈特看的乏味之極,光聽吉爾菲艾斯的甜酸苦辣解說也無從入手,索性道:『你平常吃什麼,我也想嚐嚐。』

  吉爾菲艾斯於是撥了通電話,簡略地點了餐,便開了電視機給萊因哈特解悶,接著把用過的浴巾分別捲成團放到一旁,才閒下來,又瞄到攀著椅背、注視螢幕的萊因哈特,以人魚而言出神入化的晃椅子動作。

  他想,在自家的後院添置一把搖椅也不錯。

  「萊因哈特,你可以這樣換頻道……」他把遙控器遞到饒有興味的萊因哈特面前,讓人魚自己按著調頻道、音量、螢幕光暗等等。近距離一看,他發現萊因哈特的指甲比人類的要稍長些,看起來也更堅硬。

           人魚對背景音樂節拍強勁、畫面切換急促的美式娛樂節目敬而遠之,把話說得跟炮彈連射似的新聞頻道也不合他口味,緩慢的傳統地理特輯卻吸引了他的注意:日式庭院裡,驚鹿流水的特寫鏡頭讓人魚停止了換頻道的動作,沉默地盯著竹筒淌出的溪水。敲響晨鐘的深山寺廟和沉默的僧眾甚至讓吉爾菲艾斯都坐了下來,靜靜地參一回異國的禪意。

  直到鏡頭切換至僧眾用膳的畫面,萊因哈特指著那少得可憐的米飯和蘿蔔茸問:『人類就吃那麼點?』

  「他們不是普通的人類,那是他們特別的修行。」

  萊因哈特聞言又注視了一會螢幕上的僧眾,又回頭打量了一下近在咫尺的人類,最後伸手摸摸吉爾菲艾斯的紅鬈髮。

  『對呢,你有頭髮。』

   

  未幾,房門被叩響,萊因哈特機靈地轉身翻到床上去,用被褥裹好全身,算準時機開門的吉爾菲艾斯默默給人魚的聰敏點了個讚。他雙手接過服務員遞來的餐盤,置於桌上,再俐落地把浴巾交出。吉爾菲艾斯一向如此禮貌又讓人省事,服務員已經習慣了在房間門口交交接接就能收工的閑適,因此未對房內一切產生疑問,收好浴巾就高高興興地離開了。

  萊因哈特探出頭:『好香。』

  吉爾菲艾斯笑著坐下,剛用叉子捲起一束帶芝士的肉醬意粉,從被窩爬出的人魚就攀著他的椅背湊上去。吉爾菲艾斯偏頭,反手把意粉送進人魚嘴裡。不習慣吃麵條的萊因哈特慢吞吞地蹭了一嘴油,把自己挪到椅子上去,又嚷著要試試拿叉子。他學著吉爾菲艾斯的手法漂亮地捲了一圈圓滾滾的意粉團,就舉到人類嘴邊。

  四歲起就沒再被這樣餵過的吉爾菲艾斯面紅耳熱地吃下這一口,尋思著是否要給人魚指出正確的社交方法,聞到甜香的萊因哈特戳戳香脆的華夫餅:『這是什麼?』

  結果吉爾菲艾斯又開始手把手教授人魚使用刀叉切華夫餅的方法,然後又被餵食沾滿霜淇淋的一口以表示謝意,一來二往下來終究沒抓住機會,最後只是給萊因哈特提醒了一下擦嘴的必要性,並以餐巾阻示了人魚用手背拭之的豪放動作。

 

  將餐盤整齊疊好,放到門外的餐車上,吉爾菲艾斯默默凝視攀著椅背、面向電視、坐得充滿藝術感的萊因哈特。金髮在室內白熾燈下映得色澤溫潤,髮端末最後一個旋落在潔白的肩胛骨下方,近腰眼處開始展現另一圓滑平穩的曲線,腰後尾椎以下便由鱗片覆蓋。他身上並沒有過量隆起的肌肉,也未見突兀的所謂人魚線,一切肌理只是健康自然地舗陳在該在的地方,吉爾菲艾斯想,這大概是活在水下所必要的流線型身體。

  萊因哈特魚身的部份也不像大部份人魚畫作中所描繪的那般,具備膝蓋似的類人骨骼,萊因哈特的魚尾更近似海豚,不能像人般折疊曲腿,因此他坐著的姿勢,確切而言是盤在椅上才對,長時間下來會相當累。

  「萊因哈特,你可以躺在床上看電視。」吉爾菲艾斯坐到床上拍拍褥墊,「過來吧。」

  人魚聞言回頭,下身費了一會才跟著轉動,萊因哈特似乎也不太喜歡堅硬又窄小的木椅,調整好魚尾位置便順勢縱身撲向床,讓吉爾菲艾斯穩穩接住。人魚在床上俯臥著舒適地伸展身體,尾巴中段正橫在吉爾菲艾斯大腿上,意識到自己或許佔據了萊因哈特的活動空間,他不好意思地盤腿後退,飛快離開床上。

  『哎?』萊因哈特以奇妙的腔調表達了疑惑,『過來嘛。』人魚學著吉爾菲艾斯先前的動作,用亮麗的魚尾拍拍褥墊。吉爾菲艾斯尷尬地輕咳一聲,索性拿起案上巴掌大的手機,踩著輕快的腳步坐回床上,魚尾又不客氣地擱到他大腿上。

  吉爾菲艾斯手指點開電郵信箱,思緒卻心不在焉地飄向腿上輕輕顫動的大尾巴上。他瞄一眼萊因哈特,後者正專心致志地盯著午間主婦節目看。

  尾巴的顫動似乎是無意識的--當主持人和嘉賓介紹精巧的手工藝品的時候,尾鰭的流光轉動得微弱而緩慢;在廚師把大盤鮮蝦倒進油鍋炸香之際,大腿上的節奏也會隨著嘶沙作響的聲音驟然加快。吉爾菲艾斯轉開視線,刪掉兩封廣告郵件,又忍不住瞄瞄人魚,看他抱著枕頭歪在床緣,羽睫瞇成兩瓣扇面。

  睡著了嗎?吉爾菲艾斯打量一會變得安份的魚尾巴,大著膽子把手掌輕輕放到狀如寶石的藍鱗上,而萊因哈特一動不動。感覺自己正在偷腥的吉爾菲艾斯小心翼翼地挪動手掌,順著鱗片紋理撫摸--好滑。以手背摩挲,能感覺到看似冰冷的色澤下方傳來的體溫。他順勢將一塊塊鱗片一目十行地掃過,找到中間的三道痂,憐惜地撫上去。

  睡意讓萊因哈特消停後不久也襲向了吉爾菲艾斯,他放下手機,伸盡手臂把人魚隨手擱在床頭的遙控器撿起,關上電視,就著魚尾壓在大腿上的姿勢歪著身軀躺倒,睡一場午覺。

  

  吉爾菲艾斯一度從睡眠中醒來。

  他半夢半醒間感覺到誰正推著自己的頭,髮根處一陣酥麻,一頓功夫後肩頸下被塞進來個枕頭,他心下一暖,沒想到肚皮隨即被壓下相當的重量。悄悄睜開眼,入目的是人魚宛如白玉的手肘及其上的薄鰭,依稀可見後方蓬鬆的金髮正緩緩搖擺,而肚皮上的東西正在磨蹭。

  他閉上眼,不去打擾人魚神祕的舉動,昏昏沉沉地再度睡去。

  

  下一次睜眼的時候,天色已經全暗,電源提示燈成為室內唯一的光源。他瞟瞟身上比記憶中更沉的重物,卻發現萊因哈特的睡臉正伏在自己的胸膛上。

  「……萊因哈特?」

  耳鰭輕輕顫動了數下,理論上聽見了聲音的人魚只皺了皺鼻子,掙紮著把臉埋進面前的空間中,可惜吉爾菲艾斯的胸膛並不是棉花製成的,眼看萊因哈特就要把臉擠紅,吉爾菲艾斯慢慢支起上身,拍拍人魚長著金髮而手感髮軟的頭頂:「萊因哈特,醒醒。」

  萊因哈特不情不願地睜眼,吉爾菲艾斯順勢開燈,映出人魚已經印上紅痕的半邊臉。

  「呃--餓嗎?」吉爾菲艾斯自覺這完全是在找話題,全天只做過洗澡、吃飯、睡覺三件事的他並沒有飢餓感,不料萊因哈特卻點點頭:『餓。』

  「……哎?」

  『餓!!!』生怕吉爾菲艾斯聽不出三個感嘆號似地,萊因哈特雙臂緊緊拑著他的肋骨,一頭撞上面前的胸肌。吉爾菲艾斯給嚇急了,飛快撥通送餐服務的電話,點了事後自己都忘了是什麼的餐,為了安撫就要化成喪屍魚的萊因哈特,在其鬆手的瞬間箭步飛奔到房間另一頭倒了杯水,遞給萊因哈特墊墊肚。

  萊因哈特如同遇難倖存者瞧見綠洲般,雙手捧杯仰頭一通灌,一連讓吉爾菲艾斯倒了三杯滿,最後後者索性提著水壺在旁候命,才擦擦腮邊滴落的水跡,滿足地呼出一口氣。

  目擊全程的吉爾菲艾斯若有所思:大概人魚只能短暫離開水面,否則得定時攝取大量水份,以補充身體所需。人類一個陸上生活的物種半天不喝水也難受得慌,何況是人魚?他想到萊因哈特精神頹穈的樣子,不禁一陣後怕,對於人魚的需求,他還是瞭解得太少了。把水壺注滿,放到床邊方便取用的位置,他看著恢復精神的萊因哈特熟門熟路地按下電視機開關,思慮一會喚一聲:「萊因哈特。」

  『嗯?』

  「下次有事,直接叫醒我吧。」

  萊因哈特垂下眼瞼,半響轉回吉爾菲艾斯的方向:『有事?』

  一時三刻吉爾菲艾斯也說不清有事的定義,想了想直接回答:「任何需要我的時候,就告訴我,叫醒我。」

  『好。』吉爾菲艾斯不知道,在言語中萊因哈特到底確切收到了幾重他想傳遞的意思,但當人魚豎起耳鰭,肯定地點了點頭,他突然沒由來地相信,他所發出的信號,這位異鄉人百份百接收到了。

  以後還是多多交談吧。

  

  吉爾菲艾斯順利實踐了他的想法。也許是事實上兩人並不飢餓的緣故,晚間的他們不再聚焦於食物上,轉而基於電影橋段針對人類的生活習慣、服裝文化及語言分歧,天南地北地進行討論。之所以是討論而非單方面的介紹,乃是萊因哈特能敏捷地掌握要點之故。

  「--速食店顧客的衣著,和高級餐廳顧客的衣著並不一樣,就像那對比的一幕,藍色的粗糙布料製成的褲子叫牛仔褲,最初是專為勞工而設的工作服,因此被視為低檔次穿著。」

  『不能在高級餐廳穿勞工工作服,這是規條?禮儀?還是單純的身份象徵?』

  「恐怕以上皆是呢,高級餐廳要求進門的顧客打份得體,相應地,裡面的顧客也會互相打量儀容和談吐舉止,概括而言是要求各方尊重場合的意思。」

  『這麼一說,所謂禮儀事實上是高級餐廳強調自己檔次的手段吧。』

  「是的,不過也可以說是上流社會這麼要求的,把自己的階級和基層分割--」

  『把那個不識大體的傢夥攆出去!』萊因哈特撚起一撮長髮放到鼻子下,模仿電影裡中年紳士那刻薄的口吻,讓吉爾菲艾斯笑得差點把手裡的叉子甩到地上去。

  「啊,對了,萊因哈特,」他指指人魚早早喝空的湯碗和只吃了一半的薯條盤子,「總是很渴嗎?是不是房間太乾燥了?」

  『渴?』萊因哈特咀嚼了一會這個詞,突然炸紅了臉,吉爾菲艾斯裝作對餓出三個感嘆號一事已然淡忘,轉身把空調溫度調低了些,又說:「煎炸食物吃多了喉嚨不太好受,就放著吧。」

  萊因哈特沉吟了一會,問他:『那個,吉爾菲艾斯,我的貝殻呢?』

  吉爾菲艾斯聞言,走進浴室從肥皂架撿起小貝殻,遞到人魚手上。

  『用了這個也許就不用那麼辛苦了。』還來不及反應,吉爾菲艾斯就看著萊因哈特把貝殼掰開,從中掏出一顆色澤詭異的珠子,一口放進嘴裡,嘎咯嘎咯地咬起來。

  漸漸地萊因哈特的臉色變得苦澀起來,吉爾菲艾斯遞上一杯水,他接過去苦著臉灌了一大口,抿著唇喉頭鼓動一下,看是把珠子呑下去了。像清洗味覺似地,萊因哈特把薯條蘸滿了茄醬含著,糾結的表情才稍稍化開了些。

  「沒事吧?」吉爾菲艾斯緊張地掃掃他的背,可是萊因哈特只搖著頭張了張嘴,一個音節也沒發出來。他乾咳幾下,仰起頭揉揉喉嚨,一頭霧水的吉爾菲艾斯也跟著搭把手往青白喉結輕輕揉了一下,萊因哈特卻嗤的一聲縮起了脖子。

  人魚失去了美麗的聲音……吉爾菲艾斯忽然聯想到天馬行空的童話橋段,而萊因哈特打了個無聲的小呵欠,自顧自橫躺到床上,不久打起了關掉電視後才聽得見的淺呼嚕。面對表現大而化之的萊因哈特,吉爾菲艾斯覺得自己並沒有焦急的資格,只好刻苦耐勞而安靜地收拾好杯盤,就著一點倦意,在萊因哈特身旁覓了片地,蓋好兩人份的棉被,以睡眠消化颱風天的無所事事。

  

  大概是多餘的精力所致,他做了個莫名其妙的夢:萊因哈特在甲板上迎風而立,英姿與船首巨大精緻的黃金有翼獅子像兩相輝映,而自己坐在礁石上,向揚帆出海的萊因哈特揮手--

  不太想聽自己在新朋友面前仰天狂歌的吉爾菲艾斯掙紮著撐開眼皮,又被胸前的黃金髮旋迷了眼。好不容易接受了人魚愛拿他胸口當枕頭的設定,萊因哈特倒清爽地轉過頭,口齒清晰地喚:「吉爾菲艾斯!你醒啦!」

  人魚不等他回應便興高采烈地掀開被子,指著一雙張開的光潔白晰長腿之間問:「這是什麼呀?」

  吉爾菲艾斯尚未預熱的大腦頓時滾過萬顆高呼著『非禮勿視呀』的小蘋果,立刻伸手掩住燒紅的臉:「等等等等等!」

  「為什麼?」萊因哈特惶惑的聲音自上空傳來,「這是不應該有的東西嗎?」

  「應該有!這個應該有!」吉爾菲艾斯深深陷進了枕頭:「但不能隨便讓人看!就是那個重要的私密地方!」

  萊因哈特似乎仔細思索了一下,再問:「我身上本來沒有那種地方……所有人都不讓看嗎?任何時候都不行?」

  吉爾菲艾斯冷靜下來,重新考慮了一下措詞,為了避免錯誤地灌輸給萊因哈特『被別人看了就會爛掉』的騙小孩觀念,果斷放開了掩臉的手,改握著他的肩鄭重地說:「這是只能給最重要、最親密的人看的地方,但即使是那個人也不能隨便碰;要是有人未經你同意便隨便碰你,一定要讓那人住手。」

  吉爾菲艾斯翻起身,從行李中翻出全新的內褲和睡衣褲,拆開包裝,目不斜視地套上萊因哈特腳裸,像教孩子般手把手為他示範穿著。橡皮褲頭覆上腰際,萊因哈特緩緩站起,他才對眼前一切有了實感。

  人魚一夜之間長出了雙腿,也沒有失去聲音,此刻正以腳掌站立於地面上,好奇地俯著頭觀察起自己新長的腳趾來。形狀整齊的腳趾反覆蜷縮,腳掌要細味地氈的粗糙一般摩擦著地面,小幅地邁開一步,身體也跟著歪歪斜斜地搖晃好一會,萊因哈特就這樣跌跌撞撞地靠近窗邊,向天邊的微末陽光前進。

  吉爾菲艾斯心頭上漾出一股莫名的熱流,他彷彿面對著一個體形與他相若、心智也成熟甚至思辯敏捷的新生嬰兒,對天地萬物乃至自己的髮膚也抱持著好奇,正因如此,才輕而易舉地替他的生活鍍上一層新的流光。

  他上前執起萊因哈特的手,當起了一段小距離的嚮導,而萊因哈特緊緊回握,平衡著尚未適應的步履。二人一步一步前進的動作稱得上蹣跚,他不由得聯想到在家鄉偶得一見的八旬老夫婦,拌著嘴互相攙扶而行的景色,暗自莞爾。

  行至玻璃前,萊因哈特穩穩站定,眼裡接下陰雲間透出的稀疏光點:「雨停了。」

  颱風似乎在清晨已經散去,貼在玻璃上的膠帶也可以請服務員撤去了,天色卻恐怕不會輕易放晴。吉爾菲艾斯說:「今天天氣不太好,明天再開飛機,好嗎?」

  「好,我也不想在這種天色下飛,感覺又冷又黏膩。」

  「那賞臉出去散散步嗎?」吉爾菲艾斯半開玩笑地微微躬身、提起萊因哈特的手作邀請狀,眼尖的萊因哈特一下認出這電視上看過的動作:「這不是要跳舞的動作嗎?」

  吉爾菲艾斯一笑:「是有共通之處呢,不過正式的社交舞邀請禮儀更繁複。」

  「教我吧。」萊因哈特仍然緊握著他的手,「不是指禮儀,教我那種流暢地走路的方法吧--」

  他們貼近身體,一手交握,一手扶上彼此的背,無聲地交互進退踏步。萊因哈特垂著頭注意跟隨吉爾菲艾斯的步伐,未幾掌握了節奏,改為昂首注視著對方的臉,精神煥發地隨著他輕盈轉身。兩雙腳尖偶爾相觸,與腳掌下微癢的觸感一同保持心頭悸動的鮮度,於微暗的房間中拖曳出散漫而完整的一個影子。

  

  直到假期專用的九點鬧鐘在桌上炸出一通響,吉爾菲艾斯才猛然想起起床要刷牙的大任務,把萊因哈特領進浴室,開出備用的洗潄用具,又手把手地教他刷牙。二人並排站在鏡前劃出唰唰的聲音,對獨生的吉爾菲艾斯而言新鮮又溫暖。他像個哥哥般將熱水沖過的面巾擰乾,仔細擦過萊因哈特臉上每吋。白膚被烘出淡紅色澤,染上水汽的藍眸愜意一瞇,

,與孩童滿足的表情如出一轍。

  「我們出去逛逛?雖然街上現在大概不怎麼熱鬧,看不見電視上拍的燈紅酒綠。」事實上讓萊因哈特穿他的衣服讓吉爾菲艾斯相當不好意思,待萊因哈特點頭後打開衣櫃,馬上接一句:「我的先湊合穿著,出去再挑你喜歡--」

  萊因哈特早已脫下剛穿上的睡褲,卻拿起了一件花花綠綠的襯衣就要套上,吉爾菲艾斯立刻攔下:「等等,這件太薄了,穿出去恐怕要著涼,換這件吧。」他把萊因哈特帶到全身鏡前,配上一件純白棉質上衣,另一隻手把母親買給他、配色奇怪的襯衣暗渡陳倉,丟到衣櫃角落。

  萊因哈特沒有異議,就這麼套上棉衣,接過長褲搖搖晃晃地穿上。見吉爾菲艾斯也換上了素白T恤和深色長褲,便好奇地問:「這是衣著規矩嗎?」

  吉爾菲艾斯想了想,回答:「是個人偏好和審美觀。」

  萊因哈特看向鏡中映照同色系的二人,似懂非懂地點點頭。

 

  徒步走過旅館大堂,玻璃門後撲面而來的濕氣勾起些微涼意,祼露的皮膚寒毛不免一陣輕顫,吉爾菲艾斯正擔心著萊因哈特的適應問題,回頭卻見人已經跑到旅館門外的花壇前賞花去了。

  萊因哈特側著身一步一步看過開得不算燦爛的黃花,還彎下腰細看葉莖和泥土,吉爾菲艾斯隨著他俯身:「有興趣嗎?」

  「沒看過,水下的全長成皺巴巴的樣子。」萊因哈特伸出手指戳戳葉片,認真的模樣讓吉爾菲艾斯也一同細品起葉脈根徑來。

  「別的地方還有一碰的就縮起的草、長得像張人臉的花、渾身帶刺的小盆栽……」

  萊因哈特聽著聽著,興味盎然地拉起吉爾菲艾斯:「以後要帶我去看。現在我們去哪?」

  兩人研究了一會交通燈下的手動按鈕,光顧了路旁大叔的椰子小攤,呼吸過花圃的清新香氣,不小心湊得太近花蕊的萊因哈特一直起腰,鼻尖便停了隻大蝴蝶,用力皺皺鼻子,蝴蝶又急急飛走了。

  萊因哈特眨眨剛與翅膀斑紋對視過的眼睛:「什麼東西?」

  吉爾菲艾斯沒忍住笑:「來偷香的,下次別讓牠得逞。」

  逛了一圈冷清的商場,除了一身被恆溫空調撫平的寒毛外兩人再無得著,乾脆轉戰食肆。他們隨意挑了間播著牛仔舞曲、看起來衛生整潔的餐廳,萊因哈特仍舊隨意揭過餐牌便全權交予同行人,一輪考量後吉爾菲艾斯點了極端又經典的菜色:凱撒沙拉、安格斯牛排、酥皮龍蝦湯、炸洋蔥圈、半份蒜香辣肉腸薄餅--全是一生中不可不吃,吃多卻會就此告別人世的美食。

  雖然放肆,可是無論如何都想讓萊因哈特嚐嚐,吉爾菲艾斯想。

  凱撒沙拉作為前菜率先上桌,萊因哈特好奇地舉起叉子,揀出看起來翠綠可人的萵苣放進嘴。清脆的咬合聲響起,而他的臉色變得比咽下藥後失聲的那刻還難看。

  吉爾菲艾斯,這是什麼--吉爾菲艾斯從萊因哈特欲吐未吐的表情讀出了類似的訊號。

  「要先吃完這盤菜,下一盤才會上桌,所以無論如何都得吃完--加油啊。」黃油香氣和應他一般從廚房悠悠飄出,吉爾菲艾斯微笑著,與對面苦著臉仔細給萵苣一片片沾上起司的萊因哈特相映成趣。好不容易就著蕃茄和橄欖把盤中萵苣清掃乾淨,後面的菜式總算以較快速度輪番上陣,當中熱心幫忙切肉的吉爾菲艾斯應記一功。

  吃飽喝足的二人決定翹掉晚餐,朝來時方向相反的路信步前行,曬著終於冒頭的太陽、吸了吸路旁泳池不討喜的氯水氣味、坐著沿路響鈴的噹噹車穿過夕陽,抵達夜市,染了一身葷辛油煙才盡興而歸。

  「吉爾菲艾斯,你們每天就是這樣過的嗎?」二人並不嬌小的身軀擠在計程車車廂後座,司機播放的輕快配樂中,萊因哈特放軟的悄悄話娓娓傳來:「我生活的那裡沒那麼五光十色,可是水母過境的時候--就像那個,」他舉起手指點點車窗外的霓虹燈,「比那個多,但不比它亮。」

  「那一定很漂亮。」吉爾菲艾斯瞧著窗外飛過的光管殘影,想像宛如夜幕的深海內懸浮了上百朵光暈。

  「真想讓你也看看。」萊因哈特不算柔軟的肩膀挨上他的一刻,只有他看得見的百盞浮燈旋轉著漾開了細碎卻耀眼的星屑。

  吉爾菲艾斯也挨近萊因哈特,「將來一定會去的。」

  他的深淵已經被照亮,每顆星屑的光芒均藏著異國的金髮小王子隔空投遞的祝福。

  

  

  颱風捲去季節堆積的雲間陰霾,朝夕過後天色沉澱成澄明的蔚藍,而淡薄白雲輕描淡寫地抹在其中,不著痕跡地緩慢遊移。夜遊所得的疲憊感繾綣一宿,翌日二人稍稍睡過了頭--吉爾菲艾斯的職業生理時鐘於清晨將他拉扯出夢鄉,肩頸微痠。就單人床而言偌大的空間依舊叫他們擠擁著入眠,好在萊因哈特不怕生,頭歪在他頸間又是一場好夢,也順便給了他放鬆仰臥的位置,不必束手束腳。

  彷彿相伴成長的鄰家男孩,攜手輾轉征討了溪田或鋼鐵或紙張木材的戰場,倦透了在被窩裡理所當然地腳尖掂腳尖,一覺醒來先入眼的是對方的臉,和沒有保存期限的親暱。吉爾菲艾斯錯覺自己也許遺失了一個童年知己,或與命定自幼相知的摯友陰差陽錯失之交臂,多年後這一位穿越了海洋山脈抵達身側,踏的卻並非現代文明的鐵蹄,而是塞壬化身的海上岩壁。

  咫尺間安靜酣睡的面容,處處是被海浪湧流成就的流利線條,來自人類版圖以外的極地,或許背負著遠古神罰棲於海峽,或許只是生命進化史上與人們錯開腳步的遺子。吉爾菲艾斯心知肚明,不久以後,萊因哈特將成為他午夜裡逐漸褪色的夢,人魚背後的淵源不會擱淺灘上供人撿拾,無論他最終知曉與否。他充當過人魚的翅膀,而人魚留下微光作為他的啟明星,便是最好的結局。

  陽光暖透了房間,萊因哈特緩緩睜眼,迎來微笑整裝的機長候命在側的早晨。

  

  「吉爾菲艾斯,你平常需要這樣穿著--」萊因哈特啜了一口機長沖泡的黑咖啡,轉動眼睛搜索腦海中浮沉的生澀詞彙:「去工作?」

  長袖白襯衫筆挺的吉爾菲艾斯尚未穿戴整套深藍制服,只微笑應和,手上俐落地攪拌添了奶糖的另一杯咖啡,換過萊因哈特面前那杯,後者淺嚐一口,隔夜遺留眼底的疲憊一掃而空。

  「很遺憾,至少在人前還得多穿一件外套和機長帽。」而它們還好端端地收在衣櫃裡。吉爾菲艾斯輕輕拉過被遺棄的黑咖啡呷一口,他需要投入工作崗位元上的冷靜和專注,又不希望給萊因哈特一趟過於嚴肅的空中旅程,過去在工作及訓練以外總是單獨飛行的他也不免手足無措。

  「萊因哈特,小型飛機上沒有恆溫設備,多穿點?」

  「好。」

  「可能會有點晃,需要吃暈車藥嗎?」

  「那是什麼?和昨天的菜一個味道嗎?」

  「大概……味道比萵苣差。」

  「要糖。」

  「好的。頭髮要束起來嗎?半空中風很大。」

  「好啊。」

  結果生手的吉爾菲艾斯為萊因哈特綁了鬆袴袴的側辮,大束金髮垂在右方頸間的模樣更顯優雅,可言行間的雀躍又暴露了好動的天性,吉爾菲艾斯任他拖著前往停機坪,幾乎沒了避人耳目的心思。

  想和萊因哈特光明正大地當朋友,想向眾人介紹這位獨特的新知,想年復一年與他深交,到最後無所不談。吉爾菲艾斯暗暗自責,這些自私的念頭最好盡快清掃出腦海。

  

  兩人順利進入無人看管的停機坪,知悉淡季中閉路電視根本不會被裝上記憶卡的吉爾菲艾斯安心走在虛設的鏡頭下,對人類的保全系統一無所知的萊因哈特更是心安理得,大剌剌地跟在機長身側,不時張望。越過閘門,吉爾菲艾斯走向設備室,取下兩雙耳罩後領萊因哈特到他慣用的遊覧機前,帶著他彎腰檢查各裝置。

  槳、起落架、襟翼……一一給萊因哈特介紹過後,二人登上駕駛座,萊因哈特環顧每扇不足一臂長的鐵窗:「這樣視野足夠開闊了?」

  吉爾菲艾斯失笑:「這架是特地新增了後窗的遊覧機,別的機種還只有左右兩扇舷窗呢。」

  萊因哈特不掩飾失望:「這是極限?」

  「暫時的極限吧。你期望看到怎樣的風景呢?鳥瞰,還是仰望更高的上空?」

  「當然是全部,不過大概連鳥類也無法兼顧到全方位視野吧,所以即使只能平視,我也可以接受。」

  看著明明身穿自己的平凡沉色外套,卻從氣質到言行都一派貴氣,有如君王的偽人類真人魚,吉爾菲艾斯忍笑攀過去為其繫上安全帶,果然收到明顯不滿的表情攻擊。

  「這個是什麼?不舒服--」

  「降落前不可以解開喔。」

  「不然呢?」

  「不然我會被抓,以後都不能開飛機了。」

  萊因哈特聞言乖乖放開緊攥安全帶的手,吉爾菲艾斯也放心繫上自己的安全設備,啟動引擎,同時接通當地民航處頻道報告起飛。萊因哈特偷瞥一眼進入狀態、流利報出術語的吉爾菲艾斯,不敢貿然打擾,便自顧自托腮看向窗外。在如約而至的引擎轟鳴中,景色緩緩倒退,他調整耳罩以解放被擠得生痛的耳廓,吉爾菲艾斯剛好在他只聽得清手指摩擦的聲音時說了一句什麼,而他的背不由自主壓向椅墊,日光轉移角度刺入機艙,他看不見機尾噴湧的氣旋,迎面而來籠罩機身的雲霧足以使他目眩。

 

  他們衝入雲霧,相較天空太過渺小的鋼鐵發出比割裂畫布更撕心裂肺的巨響,所經之處卻除一縷被槳葉攪散的薄煙再無痕跡。萊因哈特身在其中,目睹的是急速縮小奔離身側的萬物,腳下一切人工造物的細節被略過、濃縮成窗邊一道無法企及的風景線,他所期盼的飛鳥白雲也同樣遙不可及,隔絕在鐵皮以外。在水裡仰望的時候他以為天空是一塊巨大幕布,穹頂是有始有終的鳥類棲息地,而眼前無窮盡的一片眩目雲海僅僅提醒了他寒意浸漫一身的不適感。

  「感覺如何?」吉爾菲艾斯透過耳罩傳來的聲音在背景雜音和氣壓中失了真,顯得遙遠陌生。反射陽光的白雲環繞機身,萊因哈特瞇著眼睛,半晌放棄了觀景的心思,轉而打量專心致志直視前方的機師。機艙無法避免的顫動中他緊了緊衣襟,伸手觸碰吉爾菲艾斯因握軚盤而抬起的上臂。

  「怎麼了?」模糊不清的聲音隱藏了笑意,機師唇邊倒勾起得分明,萊因哈特別過臉去,錯失了吉爾菲艾斯抽空投來的探究眼神,手上卻收緊了數分,默數那端血肉下沉穩的脈動。

   小型飛機在海域上空轉了一圈,下降前萊因哈特倏地問:「飛行旅程中最重要的是甚麼?」語調淡漠,同時手上未見鬆動,吉爾菲艾斯不覺酸麻般一板一眼答道:「安全吧。」

  「為什麼?」

  「為了平安回家。」吉爾菲艾斯再次偷瞟了神色不似預期的座上客一眼,「大部份人登上客機是因為有想踏足的目的地,就像或捕獵或遷徙的飛鳥也總有著歸所,若在中途身死,旅程便失去了意義。」

  萊因哈特沉默不過半分,又問:「那這片天空背後是什麼?」

  「宇宙,沒有空氣也沒有暖意,地球生物無法生存的空間。」話甫出口,發現自己淨挑了最不吸引的地方來科普的吉爾菲艾斯繼續補充:「在人類的角度看,宇宙有點像深海,漆黑中不缺各色細小的發光體,只是宇宙過於巨大,人類尙未發現它的盡頭,或者它實際上是無盡的。」說著他想像了一瞬自己無法帶萊因哈特參觀銀河系的難堪,因此在萊因哈特興趣缺缺轉移話題時,他老實地接受了心底冒出寬慰情緒這一事實。

  

  小型飛機平穩降落,各自離開座椅重新腳踏實地後二人再次對上眼,萊因哈特臉上倦意大於喜悅,一手卻堪稱迅猛地攥緊吉爾菲艾斯上臂的老地方:「我現在覺得需要握著些溫暖的東西。」

  吉爾菲艾斯當他初次飛行感到不適,任他挽著緩步走,直到老闆格林美爾斯豪簡顫顫巍巍出現在走廊口。

  「老先生早安。」下意識把萊因哈特擋在身後,吉爾菲艾斯組織著說辭,老人倒舉著片方型小物徑直走向萊因哈特:「找到了找到了……」

  二人急忙自動上前扶住實際意義上一步三搖的老人,並看向那暗紅的小本,上頭指甲大小的燙金鷹紋正反射著暖黃。「方才有位男士把證件送來,說是在餐館撿到的失物,裡面夾了寫著本館地址的備忘字條,可是我打開照片看了好久,也沒想起本館來過這麼一位客人呀……還以為自己老人病又發作了……」說著翻開證件照片頁遞向萊因哈特,裡頭果真是樣式標準的照片及個人資料。萊因哈特恰如其份地表現了重拾失物的三分驚七分喜,吉爾菲艾斯看準時機接話:「是我的疏忽,昨天這位朋友初到此地,沒來得及辦入住手續,現在能請老先生幫我們換人房嗎?」

  老人樂呵呵地答應,自己往前台去打聲招呼,讓二人先去收拾行李。

 

  二十分鐘後吉爾菲艾斯單手推著行李箱俐落地前進,萊因哈特則抱著被塞過來意思意思的半空旅行袋,不緊不慢地跟在後面。領頭的老闆把吉爾菲艾斯招呼進新房間,也跟後到的萊因哈特親切地聊了幾句。

  「老先生,送回證件那位男士有留下姓名和聯絡資料嗎?」萊因哈特禮貌地一笑,「我必須答謝他的好意。」

  「他沒有留下姓名呢,不過那位英挺高佻的黑髮先生外型出眾,在市內遊覽時相遇的話想必非常容易辨認。」

  萊因哈特頷首道謝,老人讓服務生送來兩杯冰水給得重新安頓的客人,很快便退出了房間,剩下一室淡薄的清新劑味道和冰塊脆響。

  萊因哈特放下旅行袋,默默注視著不以為意地坐到床上打開行李箱、取出用品的吉爾菲艾斯好半晌,才沙啞著聲音問:「為什麼換房間?」

  吉爾菲艾斯愣了一下,遂微笑道:「這樣能睡得比較舒服,別擔心,這個房間也連接著石灘,打開落地窗走兩步就能摸到海水了。那位黑髮先生是你的同伴嗎?要去找他聊聊的話放心去吧,這裡我一個人整理就--」

  「我們兩個人一起不行嗎?」萊因哈特坐到另一張床上,摸著未染上體溫的被褥:「我們一起睡就不舒服嗎?」

  吉爾菲艾斯停下手上動作,任由二人各自沉默了好幾分鐘才低聲回答:「萊因哈特……我們不是那種關係。」

  室內沉靜的氣氛使萊因哈特驟然起身,床墊內簧彈起的聲音格外清楚,撲向吉爾菲艾斯時臂骨相撞,雙雙倒下的衝擊更是刺耳。他把吉爾菲艾斯壓到床上,參照記憶中螢幕上熱吻的鏡頭對準唇瓣生硬地磕上。

  「沒做過這件事就不能成為那種關係嗎?」他再次吻上吉爾菲艾斯依舊微涼的唇,「這樣……我們變成那種關係不好嗎?」

  「……不能。」吉爾菲艾斯張開生痛的嘴唇,「即使做了也不會就此變成那種親密的關係。」言罷,吉爾菲艾斯仰望那雙以往剔透無暇,如今隱隱滲出寒意的蒼冰色眼眸,在他以為要承受它們非難的目光前,所有籠罩的陰影就此從上空消失。

  他遲疑半晌才翻起身,注視另一張床上已經卷著棉被包裹全身的一團,權衡數番決定出聲喚他:「萊因哈特。」

  沒有回應。

  「萊因哈特……」

  那一團把枕頭蓋到頭上方,充耳不聞狀。

  吉爾菲艾斯暗嘆,現在對不識世故的人魚說什麼『很感謝你的心意』,大概只會使對方大發雷霆吧,他思忖一會,改而問出一直藏在心底的疑慮。「你在海裡沒有相愛的對像嗎?不需要成婚或者繁殖嗎?家人呢?」

  枕頭被狠狠砸在牆上,尖刻的話語從層層棉被中透出:「自泡沫誕生,也將化為泡沫死去,這種生物還需要什麼呢?除了海底,還能拿哪裡當目的地呢?」

  一隻手探出來,把甩出老遠的枕頭塞回缺口,重新作充耳不聞狀,將錯愕的吉爾菲艾斯隔絕在外。

  早前萊因哈特透露過,人魚身上沒有生殖器官--一直未敢細想的吉爾菲艾斯至今終於點通了一切。人魚由泡沫中自然誕生,不需要繁殖,也就不需要尋覓伴侶,對這麼一個種族而言,最牢固的關係也就只有『同伴』一種。

  沒有親屬、沒有伴侶、沒有後代,來到陸上的人魚就如童話裡的小魚仙,對人間的風花雪月驚鴻一督,然後--

  「等腳變回魚尾,我就自己回去,你再也不用管我。」嘶啞的聲音悶悶地自被團中傳來。

  一陣心酸令吉爾菲艾斯摒除了多餘的想法,俯身上前移到萊因哈特床上,緊緊將那團被褥抱入懷中。

  「不要!」被褥裡的人激烈掙紮,「放開!」

  枕頭在吉爾菲艾斯頸間撞了又撞,他把枕頭揪下來丟開,盯著那馬上往下縮的金色髮旋道:「我只是不敢干涉你原來的生活,但要是你回去就只有那個結果--」他掀開亂七八糟的被子,架住裡面的萊因哈特,「我不會讓你回去。」

  萊因哈特頂著憋紅的臉回瞪:「你是我的什麼人,你憑--」

  吉爾菲艾斯合乎常識的深吻讓萊因哈特一時住了嘴,二人唇瓣一旦分開,後者又連珠炮發地用盡他所知的詞彙轟炸起來,吉爾菲艾斯一次又一次吻上那雙薄唇,深入微張的口腔,直到萊因哈特也錯覺自己是為了搏取親吻才張嘴罵人,因而紅著臉沉默,吉爾菲艾斯再次上前吮著已經變得紅腫的唇瓣,順勢壓倒棱角軟化的人魚。

  

  (自主規範)

  

  清理床舖和洗澡中萊因哈特一直閉著嘴大氣也不呼一個,吉爾菲艾斯滿腹疑問也不知從何入手,直到二人重新躺到併成一張的床上,萊因哈特赤裸的半乾身軀覆在被褥中,彷彿無聲無息地蛻回半人半魚之身:「我還是得回到海裡。」

  吉爾菲艾斯不是衝動暴烈的人,他只伸出五指,與萊因哈特那尙長著人類指甲的手相交握,等待萊因哈特繼續發言。

  「人魚大多到了40歲才會化成泡沫,至今無解。我認識的同類們還沒到這歲數,我希望他們也有選擇另一個未來的權利。

  「我本來認為生命長或短並無差別,唯一的願望是在死亡之前多看看這個世界,去別人未曾踏足的地方,看別人未看過的風景--其實這也無所謂,我只是想選擇我能辦到的、活得最有意義的方式。

  「我有兩位同伴大概也是這麼想的,他們一個在研究讓人魚變成人的藥,一個每隔三五七天便變成人往陸上跑。我們無從得知這種生活能維持多久,又能否免去我們消散海中的宿命。無論如何我希望能在地上和你一起過,在安頓好所有同伴之後。你覺得呢?」

  萊因哈特投來期許的眼神,吉爾菲艾斯搖頭失笑:「這沒有甚麼好考慮的,放心去處理你關心的事吧,我會等你。」他指尖撫過金髮髮端輕盈的卷:「原先想告訴你一個人們耳熟能詳的童話故事。」

  「甚麼故事?為甚麼不講了?」

  「一個關於錯過、失望和犧牲的故事,不過這三者都與我們無關。」他們交換一吻。
  

  吉爾菲艾斯休假結束前兩人約定半年後在同一地點再見,做足了遠距離戀愛準備的年輕機長卻沒有迎來預期的漫長等待。

  那位頻繁上岸的黑髮先生一年後發現自己無法變回人魚,也因此徹底免去了在海中化為泡沫的命運。在萊因哈特主張下意見本就搖擺不定的人魚們一致通過了融入人類社會的決定,並由羅嚴塔爾和萊因哈特先行打點有關事宜。
  說來湊巧,吉爾菲艾斯和米達麥亞的家鄉非常接近,人魚們因此決定在該地紮根,先喬遷到鄰近海岸,後陸續以人類身份入住小鎮。待最後一名人魚順利開始新生活之日,萊因哈特早已住進了吉爾菲艾斯的家,堂而皇之地以雙腳踏遍了戀人的每個生活角落。

  咖啡店的露天茶座上,他帶著微笑滑過手機上一條條相片短訊:畢典菲爾特拉著繆拉在美式足球場上舉V合照、羅嚴塔爾和米達麥亞夫婦舉杯慶賀孩子的週歲生日、法倫海特簡明地拍下自己的泳班教練執照、菲爾納的圖片裡沒有自己,只有抱著大狗讀報的奧貝斯坦側影--

  「喏。」一杯淺棕色澤的冰咖啡送到面前,萊因哈特瞄了眼身邊人正舉著喝的凍綠茶拿鐵即放下了手機,以便在杯底碰上木桌前湊過去光明正大啜一口。

  早料到這一齣的吉爾菲艾斯沒忍住笑:「喜歡喝就給你好了。」

  「不,只是對著那個就想喝同色系的東西。」他指指牆上巨大的綠白商標,「為甚麼同是翠綠食物,萵苣就那麼難以下咽呢?」

  吉爾菲艾斯倒想到另一點,指指現在只剩長髮女性面容的商標:「她其實是人魚呢。」指尖在屏幕上輕點,手機便映出三十年來的商標演化,女性下身隱藏的魚尾沒有被徹底遺忘,也只作為趣聞流傳在咖啡店常客之間。

  萊因哈特抿一口咖啡濃香:「曾經是。」

 

  My Dear is a Pilot/Mermaid.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