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rs longa, vita brevis

Faith: not wanting to know what is true.

逐星(7-9)

已轉生成《普弗洛克情歌》


七)衝擊的結論

  齊格飛和米達麥亞沒自大到相信光憑自己,或者在場三人加起來,就能把萊因哈特送上軍方領導層的高台,因此他們馬上就聽懂了萊因哈特的真正意思。『你們』,你們哨兵。知道嚮導好處的哨兵不只他們三人,別的哨兵也會主動尋求萊因哈特的協助,在軍方無意釋放出已掌握精神技能的嚮導的大環境下,萊因哈特就是萬綠叢中一點紅,只要他願意,完全可以與大量哨兵建立合作關係,兵為將之本,攏絡大量哨兵的他,就能成為無冕的民間將軍……
  信息量太大,倆人有些風中凌亂感,被萊因哈特一人一手指戳醒:「喂喂,我說過我的合作夥伴貴精不貴多吧,我說的就是你們。」
  「您的意思--」向來踏實的米達麥亞從未產生衝擊領導層的念頭,即使他這些年來見識到軍方內部的矛盾,也深為是次送來嚮導『酬軍』的作法感到不滿,期待整肅。他不喜歡等待別人來達成自己期望的坐享其成感,但他亦清楚目前以自己的地位無法帶來任何改變。而現在,萊因哈特正在告訴他,就是你們。
  「四人組合很理想,行動方便,我看你們默契也良好,以後一起出戰就互相關照,人再多起來,我們誰也顧不了誰。」萊因哈特一臉理所當然的樣子,米達麥亞更凌亂了,可是說不可能嗎?當初羅嚴塔爾和他兩個人各帶一個普通人小隊,加起來不過三十人,不也擊退了敵軍的入侵?現在他們四人軍階低,不過是因為年輕,斷言他們將來不可能晉升到一級軍官級別,那真太迂腐了。他望望旁邊眉飛色舞的羅嚴塔爾,顯然也有著同樣想法:寧欺白鬚翁,莫欺少年窮。
  他突然想起一件還沒確認的事:「繆傑爾先生,您多大了?」
  「嗯?我十五歲。」
  「我也是呢。」齊格飛猜到萊因哈特跟他年紀相約,不過沒想到真是同齡,顯得有些興奮,萊因哈特也一樣,抓著齊格飛問:「吉爾菲艾斯幾月生的呀?」
  「一月,一月十四日。」
  「剛剛比我大兩個月,我三月十四日呢。」

  很好,你們拉個平均就成情人節了。羅嚴塔爾想這樣對後座一旦對話,就冒出歡快泡泡的氣氛吐槽,可他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渥佛根幫我算算位置。」
  被點名的米達麥亞馬上回神工作:「離目的位置餘60英里,附近1英里內有我軍標記過的掩體。」
  「那去看看吧。」
  「可以駛到百米外,我再下車看看。」
  即使是戰場新手如萊因哈特也明白了他們對話的含意,掩體可以供他們停車休息,但也可以讓挾怨報復的人伺機埋伏,事先裝上陷阱之類,本來他們不認為別人會作出如此喪心病狂之事,殺人就算了,一兩條人命在某些人眼裡可能不值一提,可物資和掩體、戰壕等皆是得來不易的資源,沒道理為了私怨毀壞--但經歷了冷藏庫爆炸事件後,他們都多提了個心眼。
  拐彎前進了兩分鐘左右,米達麥亞下車,將視覺嗅覺感官放到最大,轉了一圈,沒發現異常。回到車上拍掉肩上的雪,示意可以進入,羅嚴塔爾便往前駛,近了萊因哈特才看見,那是個冰洞,洞口幾乎被積雪掩埋。駕駛席上的兩人放足了眼力留意地上有沒有細線,進入冰洞的一段路才不足三米,卡車卻走了足足六分鐘。
  終於卡車覓了個位置停泊,在萊因哈特看來就是摸黑移動著,洞內自然沒有燈,傳到內部的風聲也弱了許多,羅嚴塔爾在車後取了把鏟子,下車把剛剛輾開的雪蓋回去,米達麥亞和齊格飛兩個能調節體感的也去幫忙,黑暗的空間裡就剩下萊因哈特一個人。漸漸地連風聲都停歇,萊因哈特知道三人蓋好雪了,抱著臂等他們回來。
車身搖了一搖,萊因哈特往車尾的方向扭頭,正在登車的哨兵感覺被甚麼東西輕輕掃了一下。

  四人在車廂聚首一堂,齊格飛率先問:「剛剛那是?」
  「我做個實驗而已,那一下在確實接觸到之前,你們沒捕捉到吧?具體有甚麼感覺?」
  「知道有東西擦過,卻不知道具體是甚麼。而且這是建基於看到您回頭的認知上,要是在平常開闊的環境裡,只會認為被風吹了一下吧。」羅嚴塔爾答,萊因哈特點點頭:「這是我以前用來躲開潛在哨兵的技倆,不清楚對現役的哨兵有效與否,便試試看。」說罷伸出食指,細小的光芒在週邊凝聚,以肉眼可視的速度形成顆顆眩目的光點。齊格飛看著光點覺得有些違和感,然後發現光點雖然燦爛,但萊因哈特的手指並沒有被照亮。
  不具備質量的粒子,只體現於哨兵和嚮導的精神層面裡。
  「這些粒子往外擴散後再聚回來,會告訴我該範圍內有多少個精神體,精神狀況如何,但在我視線範圍之外的話,我不能保證它們能避過人們的身體。」他接著握拳,光點在拳頭旁邊聚成另一個大小相等,金黃色的圓球。
  「這個可以隔空投出去,精神狀況差的人能直接砸昏,但太張揚了,大近視都躲得過,所以我平常都--」黃金圓球攤開,化成拳套狀覆在他手上,「這樣逮到人就打。」
這些都是哨兵不知道的嚮導技能,事實上他們連嚮導的精神其實是粒子狀的都不曉得。最初的嚮導是哨兵的輔導者,幫助哨兵在感官過於敏銳而被週遭的色彩、氣味、聲音洪流淹沒時調整回正常狀態,因此嚮導最為人所知的能力就是調節感官,至於感應情緒和感情投射則是其次,而精神屏蔽、暗示等等,那是少數嚮導才能掌握的技能。像萊因哈特展示的第一個類似偵察的技能,哨兵們還可以想像,但砸昏人的球和拳套,他們一時之間無言以對,該說萊因哈特真是個攻擊型的嚮導嗎?
  「當時在首都嚮導所,您就憑著這些突破進去?」米達麥亞先想到了午間的談話,這樣出乎意料的應用,萊因哈特能一人突破防備也確實不足為奇。
萊因哈特又點點頭,卻補充:「在那裡守備的哨兵比你們差遠了,一個個不是異常亢奮,就是頹靡得快睡著,手腳軟綿綿,像染了毒癮一般。我是被十個普通人圍堵才被捕的,哨兵根本碰不著我。」
  『染了毒癮』,三人瞬間打了個激靈,紛紛問道:「有毒品的氣味嗎?」「嚮導有受虐待嗎?」「首都警備的具體配置是?」
  「氣味我不會分辨,只覺得他們休息室有一股怪味,而且精神狀況奇差,所以估計他們吸過毒,要是真的話,他們該吸過頗大劑量了。」萊因哈特低頭回想著:「在那裡當值的哨兵,我見到的就只有二十來個,普通士兵大概出動了四十人,因為圍捕我的正是一個小隊,我聽見他們互相通話,發過言的總共有四個小隊。」
  「被監禁的嚮導,就我所見大約有一百個,十個牢房,每個關了十人,但不確定是否每個都關滿了十人,我只匆匆一瞥而已。他們都不會精神技能,彼此被各自的情緒影響著,隔著一層樓都能感受到渲染過度的絕望,因此我沒敢逗留,看到沒有金髮的人就走了,後來也沒去過。」
  這裡羅嚴塔爾問:「他們逮補了您後沒有關住……臥槽。我懂了。」
  米達麥亞和齊格飛沒懂羅嚴塔爾臥了哪個槽,都轉頭看著他。
  萊因哈特攤手:「那十個普通士兵把我送到一個軍官的房間,然後我提腿把他廢了,再然後我就在這裡了。」
  另一聲「臥槽……」出現,齊格飛覺得這真是一個悲傷的故事,悲在軍官的醜陋獸性。

  「所以總結一下吧,」羅嚴塔爾理順了情況:「軍方高層仍然以普通人為首,他們在放任哨兵吸毒,癱瘓了哨兵隊,這甚至可能是他們授意的。因為他們不理解嚮導的價值,以為嚮導只是哨兵的發洩工具,加上閣下的義舉,」他向萊因哈特致意,「於是就有了早上那一齣。大概本來送鬧事的嚮導上戰場只是『物盡其用』,想不到閣下接連廢了兩個軍官,又牽動了大批哨兵的情緒,有人向上反映情況失控,上頭便下了暗殺令?但燒毀倉庫,似乎還是放火了些。」
  「一個可能是執行人太蠢,另一可能是根本不把士兵們當人,上戰場死了就不用吃飯了。」萊因哈特冷冷地說,「讓原來可觀的戰力吸毒,又放任目擊真相的我和別人接觸,  看來掌權者根本不把哨兵放在眼內,他們既不覺得浪費哨兵才能是可惜的事,也不怕我將事情張揚開去會引起多少反響。數量上普通士兵比哨兵多很多嗎?」
  「在前線兩者約莫相等,但以全國計算的話,普通士兵的數量最少是哨兵的兩倍,而且多數身居要職。」米達麥亞摸著下巴思索:「但即使如此,萬一哨兵暴動,軍方真能控制局面嗎?」
  「所以他們才集中了嚮導,打算隨時主宰哨兵的情緒。以最悲觀的角度猜想,首都嚮導所裡的哨兵不單吸了毒,而且很可能被嚮導的不安長期影響著,由於普通人沒有精神感知的能力,他們需要白鼠來當探測器,評估嚮導的影響力。」羅嚴塔爾語畢,若無其事地打量習慣正向思考的米達麥亞,繼續向萊因哈特道:「我再冒昧猜想一下,令姊貌美嗎?」
  其實這一問他自己也覺得多餘,萊因哈特的俊美程度超乎尋常,他姐姐說甚麼也逃不過『沉魚落雁』四個大字吧,萊因哈特和齊格飛一同點頭,前者補充「姐姐簡直是天使」,後者又毫不合糊地點頭同意。
  羅嚴塔爾下結論:「那很可能被權貴帶走了,絕不可能留在囚室或者分配給哨兵,全國所有的嚮導所我們都可以擱一旁,不用去找了,直接掀權貴家吧。」
  米達麥亞舉手:「我有個想法,按照上貢給權貴的邏輯,最大可能的是接近皇室和首相階層的人吧。」
  羅嚴塔爾看看好友,接著轉向萊因哈特:「直接掀皇室吧,反正不中亦不遠矣。」
  這次輪到萊因哈特覺得信息量太大了。他不慌亂,而且早有過如此設想,只是由他人口中聽聞更是出離憤怒,姐姐居然像商品般被送來送去,用來互相諂媚,光想到當時把自己按在桌上的臭男人,已經足夠他噁心一整天了,還要姐姐委身於他們!這些人渣!他一拍大腿:「就掀皇室!」
  「好。」齊格飛很平靜,他已經承諾過要陪在萊因哈特身邊,現在就是萊因哈特說要掀宇宙穹頂,他也會好啊好啊地跟著去,反正在座的人都有頭腦,總會周詳地計畫,那就一步步來吧。

  如果說驅使羅嚴塔爾提出這造反計畫的是野心,萊因哈特的是營救胞姊,相比之下米達麥亞和齊格飛的參與動機就有點複雜,有幾分出於對好友的支持,有幾分營救弱者的義務心態,有幾分整肅歪風的迫切,餘下還真有一點點,可以稱之為英雄情結,嚮往奉獻,期望終有一天能放開手腳,一展抱負的男兒胸懷。但對於自己提出萊因哈特姐姐可能身在皇室,而導致的結論走向,米達麥亞心裡惴惴不安,他不確定萊因哈特是否那一片能容納他們放開手腳的天空,或者說,他壓根就不確定那片天空是否存在。
  要知道他們這一代,從未親眼見過澄明開闊的藍天。

 

 

八)東面戰場

 

           星光般的精神粒子隨萊因哈特的情緒波動發散開去,又漸漸沉寂下來。此刻他的憤怒來得快,去得也快,畢竟橫在他面前的不是遠在首都的皇官,而是與他一同身陷囹圄的同伴。

           「那你們這是怎麼回事,現在有頭緒嗎?」他問雙璧。早前他們也坦白過,連自己招惹了誰導致如今這一局面都不曉得,但被命令即時出動的這一齣,可能就給兩人一些靈感了。萊因哈特這一問,也代表著他對羅嚴塔爾整理信息之快狠準予以了肯定,要是換了個一問三不知的庸人他才懶得管,直接倒頭大睡算了。

           羅嚴塔爾卻只是摸摸下巴:「我現在說不準。」

           米達麥亞點頭:「車上配置無異樣,路上也沒有埋伏,但難保明天到達戰場廢墟後會否遭遇『意外』,到底上面是單純地安排失當、妒才而有意為之、還是根本想要鏟除我們,這還是未知之數。」

 

           「換言之,一切到了明天自有分曉。」

           大家一致認同,會議便暫告一段落,雙璧回到駕駛席休息,車廂內剩下齊格飛和萊因哈特兩人。冰洞內空氣流動慢,熱量散失也慢,即使外面風雪交加,待在冰洞裡也不至於冷得太難受。齊格飛摸摸萊因哈特的手心,確認其體溫正常,便打算讓開,給萊因哈特留足夠的空間躺下休息。雖然早在帶萊因哈特去沖澡的時候就見過他袒露的四肢,可那只是匆匆一眼,方才他那曲起身子的動作才讓齊格飛真正認識到,他太瘦了,在嚴寒天氣下會格外難熬,幸好有這一冰洞供他們休息。

           齊格飛起身,後面的萊因哈特又抓著他:「這裡太黑了,不挨著你我會掉到地上去。」

           齊格飛想想也是,便說:「你躺好後我坐到旁邊守著你。」

           萊因哈特搖搖頭,他知道齊格飛看得見:「你會睡不好。這樣吧,」說著他在長椅上摸索著後退,到車身一半後曲起腿放到椅上,拍拍前面的座位:「我們都能躺下。」

           於是齊格飛也曲著腿躺上去,二人頭碰頭,手拉手,雖然看不見對方,但夠得著,便心安了。這樣的合宿姿勢很新鮮,對方一動,頭頂便傳來一陣摩挲的感覺,奇異地親暱,齊格飛睜著眼,原來攢下的一點點睡意全跑了。萊因哈特也一樣,自從跟姐姐分離後再未曾跟別人一起手拉著手睡覺,事實上,他踏上流浪生涯後,就再沒有餘暇靜下心來交朋友,在比基層百姓所處還要低下的階層裡連爬帶滾了四年多,正因為對外在情緒敏感,人們藏在心裡的那些爾虞我乍他看得特別真切,種種暴虐的原始欲望像蟲子一樣爬滿了那些人的腦袋,每走一步,便甩下來幾隻零星的掙扎著揮舞肢體,慢慢地匯成一道時刻蠢蠢欲動的細線,人多了,便聚集成河,吞噬地面。

           蟲獄。

           他曾以為姐姐平和安寧的內心便是世上最後一塊淨土,千個日夜裡,他做著回到姐姐懷抱裡的夢,掙扎著求存。他恨著當年不由分說帶走姐姐的巡邏哨兵,也恨著首都裡那批躲在前線飽食終日的守備哨兵,可是今天,站在自己面前,活在戰場前線的哨兵,卻比誰都要乾淨。別說他最喜歡的吉爾菲艾斯,就是羅嚴塔爾、米達麥亞、還有那些想為他挺身而出的,每一個均值得敬重。

 

           「吉爾菲艾斯。」

           「嗯?」

           「你看。」萊因哈特放任精神粒子自由游走,因為他本身躺臥著,精神粒子便順著意識浮在他眼前,也就是車廂的天花板上,錯落有致,宛如星空。他拉拉齊格飛的手,後者被他牽動,數顆亮紅的粒子隨之浮空,往金色光芒間飄去。

           齊格飛驚喜:「我也有精神粒子?」其實他的意思是,我也有像萊因哈特那樣,燦若星辰的精神粒子嗎?

           「人人都有精神粒子,但只有意志堅定的人能擁有星星般的光芒。」萊因哈特說。紅色的粒子在他牽引下出現得越來越多,也顯得較巨大,「這是因為你不曾把它們拋來拋去,我的用多了,所以像餅乾一樣碎掉啦。」萊因哈特邊解釋邊笑,齊格飛覺得把那麼漂亮的星辰比喻成餅乾屑的他很有趣。

           天花板上的星河緩緩飄動,不經意間又有新的星星加入:幽藍和鵝黃,在赤金色的光華附近聚集。

           萊因哈特提高音量:「所以說精神狀態是傳染性的。」

           「感染力高的人牽動全場嘛。」聲音從駕駛席傳來,還有米達麥亞的感歎:「不能拍成照片太可惜了,雖然我也沒有攝影機。」

           萊因哈特抬起一根手指隔空攪動,光芒盤旋,形成一朵星雲。「這是甚麼座呢?」齊格飛就打個哈哈地問,沒想到萊因哈特認真想了想,答道:「革命星雲。」

           沒多久四人都睏了,萊因哈特由著那朵抽象星雲自由散去,光芒慢慢消散,齊格飛在睡著前最後一瞥,映入眼瞼的星圖,像極了銀河。

 

           翌日清晨,齊格飛按生理時鐘醒來,他知道這大約是五點左右。跟萊因哈特交握的手反射性地一緊,於是萊因哈特也醒了。坐起來伸個懶腰,萊因哈特側著頭看齊格飛做簡單的晨操伸展手腳,也跟著一起做。

           米達麥亞把儲物箱內的乾糧和水分一分,還得留著後備份量以防萬一,於是雙璧分喝一瓶水,倆少年也分喝一瓶。齊格飛吃著餅乾,想起萊因哈特將精神粒子像餅乾般砸碎,差點被餅乾屑嗆到。

           半小時後四人出發,米達麥亞忽然感慨:「好悠閒的節奏,真不尋常,我怎麼覺得接下來的行程就要懸了。」

 

           再半小時後,前方十英里外火光連連。

           「我以前就沒發現你有烏鴉嘴的潛質。」羅嚴塔爾邊說邊請萊因哈特召出精神嚮導,頃刻間四頭猛獸齊聚一堂,黑隼張開羽翼往硝煙瀰漫處飛去,同步回傳一些簡單的訊息:帝國軍受大批同盟軍炮擊,正在潰散。

           卡車立馬扭頭便逃,他們駕的只是普通運貨車,不是裝甲車,經不住哪怕只是一枚擦肩而過的炮彈。

           「資源嚴重短缺,炮彈火力卻那麼猛?」萊因哈特問。

           「因為炮彈火力猛,所以資源嚴重短缺。」羅嚴塔爾的解答向來精悍。

           他們不打算往冰洞裡躲,冰洞也經不起炮擊,一塌裡面的人得全完蛋,正好黑隼偵察到兩公里外有幾座巨型雪丘,尙未被佔據,幾人決定提速直奔該處。繞到雪丘後,一口氣還沒提上來,轟轟的裝甲車引擎聲隨後而至。齊格飛下意識地牽著萊因哈特,右手握起了佩槍,羅嚴塔爾揚手示意眾人鎮定:「似乎是帝國軍。」

           雙璧仔細聽著,齊格飛和萊因哈特悄悄探頭觀望,只聽見引擎聲和一票人的腳步聲,沒多久有人連爬帶滾地衝來敲響車窗,四人張望,窗外十五人,全灰頭土臉、掩住耳朵,緊接著轟然巨響--萊因哈特在瞄到那些人的動作後,敏銳地把己方三人聽覺降到水平下,自己摀了耳朵,全員安全。

           「這是作甚?」羅嚴塔爾一下沒適應被人撥低又撥高的聽覺,說得大聲了點,顯得略為兇惡,來者又抱著有求於人的心態,於是畏縮了點,結結巴巴地說:「是、是援軍麼?我們是偵察部隊,剛剛、剛剛逃過了敵軍炮擊,看到頂上有烏鴉......」

           羅嚴塔爾氣結,神經病才會開打掃戰場的運貨車來支援前線,神經病才會拖著裝甲車來友軍跟前引爆,神經病才會把托里斯坦認成烏鴉!他揚手,黑隼拍拍超過一米闊的翅膀,停在其臂上,扭頭狠瞪叫牠烏鴉的人。

           「我們受命過來打掃戰場。」米達麥亞代為接了腔,並拍拍好友的肩以示安慰,要是他的銀狼貝奧武夫被認成狗,他也肯定會抓狂。

           來求援的人卻錯愕地回答:「衝突這才剛剛開始,先前沒有戰事發生啊......」

           雙璧對視一眼,這就是陷阱的真面目。

          

           就當作軍方消息有誤,雙壁沒多說半句,乾脆讓他們一行人上了車,負重一下增加了四倍,耗油量大增,好在先前沒聽從指令跑冤枉路,否則他們不在炮火中身死,以僅餘油量要返回基地也夠嗆。

           四人正商量要走哪條路線,萊因哈特猛然一躍:「敵軍發現我們了,哨兵二十八員,普通士兵十二員,距離三公里!」

           「迂迴擺脫吧。」羅嚴塔爾踩盡油門,卡車全速前進。萊因哈特一直隱藏著自己嚮導的氣味,因此那些偵察兵以為他這是憑游離在外的精神嚮導回報才得知的消息,對這瘦弱少年的判斷頗有微詞:「他們也許只是因為裝甲車冒的煙才被吸引過來的,並沒有發現我們,等確認殘骸後就會離開,不必這樣耗油逃跑啊,萬一提前用光......」

           「萬一他們發現裝甲車殘骸裡沒有屍體呢?」懶得向他們解釋萊因哈特的能力,齊格飛挑了一個論點堵著偵察兵的嘴,也沒去責怪他們開車引敵過來,對一輛車上的友軍,不必過份刁難。

           萊因哈特臉色不善,但手被齊格飛悄悄握住,於是也沒發作,專注於捕捉敵軍動向:「繞過來了,錐形陣,三組哨兵在前,兩組普通士兵在右側,後方其餘都是哨兵。」

           「普通士兵開的是單炮台式裝甲車,不幸中之大幸。」黑隼托里斯坦回報,羅嚴塔爾補充。

           「吉爾菲艾斯,步槍行吧!」米達麥亞喊道,齊格飛領會,放開了萊因哈特的手握好步槍,一腿踩在椅上,槍口朝外待命。

           「上!」兩人同時往外冒頭,各開了兩槍,全中右側裝甲車的炮管黑洞洞的中心,子彈清脆的敲在內部,兩台裝甲車當即爆炸--步槍與大炮威力不可同日而語,但在哨兵手上,刁鑽的點射足以引發同樣致命的效果。

           爆炸波及了前後四台裝甲車,萊因哈特精神粒子飛快橫掃一圈,馬上報數:「能活動的剩十二個。」沒時間讓他們為階段式勝利歡呼,第一台衝破濃煙的裝甲車馬上向他們開炮,羅嚴塔爾看準時機扭過了炮彈落點,一車廂的人東歪西倒,齊格飛和萊因哈特扶緊彼此,只滑開了幾步,都沒撞傷。

 

           一輪猛衝後,前方出現了一雙相對的陡壁,中間是極窄的甬道,內裡千彎百拐,且只能容納一車通過,羅嚴塔爾目測卡車能勉強擠身,即毫不猶豫闖關,對現狀而言,這是最好的戰場了。後至的裝甲車亦勉強能通過甬道追擊,但絕無法冒坍塌的風險突破冰壁擊中卡車,可他們氣在心頭--集結出擊卻被區區一輛披著塑膠布的卡車害得損失了六台裝甲車,這可是奇恥大辱,不轟了那卡車他們氣難下,於是果斷追擊。

           卡車兩塊後視鏡都被冰壁撞飛了,羅嚴塔爾依然勇往直前,黑隼在前探路,不久後回報:前方是開闊的冰湖。米達麥亞飛快計算,現在距基地88英里,油箱剩餘四分之一,要開回基地,不能再繞路。

           「偉大的繆傑爾先生,」羅嚴塔爾說,「您願意為革命捨身成仁嗎?」

 

 

 

九)實力派

 

  追逐間天邊已亮起晨光,夾在冰壁狹道間的人渾然不覺,待同盟軍的裝甲車開到冰湖上時,入目的盡是蒼茫白雪。帝國軍卡車漆黑的身影已鑽入另一段甬道裡絕塵而去,引擎聲正在退出哨兵聽覺的可捕捉範圍。

  雪原上積雪極厚,冰層亦不遑多讓,人們不敢冒險把幾噸重的裝甲車通通停泊其上,然而他們可以逐輛駛過去,在寒流肆虐的二十多年裡,他們清楚冰層的承受力不容小覷。倒過來理解,要是冰層能被輕鬆鏧穿,世界又怎會因這不過爾爾的自然災害困頓至此。

  因此同盟軍一行本該追趕上前,但他們面前剛被帝國軍取道而過,蒼白的冰面上仍然留著一個小小的黑色人影。四名哨兵舉槍下車,步步為營地逼近該人,距離仍有三米遠,卻嗅到讓人著魔的氣味。

  這是個青澀的,還不會隱藏自己精神粒子的嚮導。

  如果哨兵們足夠清醒,他們該馬上將眼前的嚮導擊斃。具備精神攻擊力的敵方嚮導近在咫尺,對哨兵們而言無異於投入陣中的炸彈。戰場上的士兵沒有餘地顧及人道。但此刻,在場哨兵從嚮導那裡感知到的是焦慮,他們甚至能聽見那異常急促的心跳。

  這嚮導明擺著是個新兵蛋子,別說戰鬥技巧,那一副縮成一團、未長成的小身板連支撐起軍服的能耐都不具備。可能正是因為不頂用才被扔下的吧,接近嚮導的哨兵看著嬌小的帝國娃娃兵頭上標誌著西方風情的燦金色,不免有些躁動,其餘還在車上的哨兵好奇探頭,也中了這蠱惑,紛紛下車上前圍堵跌坐在冰上瑟瑟發抖的年輕嚮導。被十多個男人團團圍住,小嚮導蹭著冰面慌亂地後退,一頭長及肩的金色鬈髮在陽光下閃閃生輝,好一會才回過神來的哨兵舉起槍:「不許動!」

  小嚮導猛然一震,身體都顫抖起來,終於抬頭看向將槍口指向自己的哨兵,微弱地叫了一聲:「住手……」藍色的大眼飽含水汽,鼻尖和臉頰凍得通紅,仍不掩其標準的帝國美人輪廓。哨兵們站不住了,嚮導在各地均為珍稀資源,出落得如此標致的更是世間罕有。本能裡結合的欲望被喚起,幾人向其伸手就要抓,嚮導亂踢著一直退後,寬大的軍服褲管也隱藏不了下瘦小的腿。

  對敵國人民的仁慈是軍事家偶爾對民間保證的素養,但實際執行上卻往往差天共地,好幾個哨兵丟下了槍,直接撲上去了:「你同伴都跑路了,還掙扎甚麼呢!?」

  下一秒幾發槍聲響起,冰面併裂,所有哨兵連同一輛裝甲車盡數掉到湖中,一時沉進水底還沒凍僵的人奮力上游,被埋伏在上方的帝國軍一輪點射,槍響蓋過亡者死前的咒罵,瞬息間湖面歸於沉寂。

          

  原來冰壁到盡頭是可供攀爬的高度,收到托里斯坦回報的羅嚴塔爾心生一計,由萊因哈特放出氣味引所有哨兵到冰面上,邊吸引住哨兵的注意力,邊退到地面上,時機成熟後上方伏兵持槍把冰面擊碎--尋找冰層最薄弱的一點,加上被加諸其上的重力,擊碎冰面只算小事一樁。最初他還擔心萊因哈特不肯放下身段,沒想到這臨時主角倒專業得很,把戲外的齊格飛都引去了。

  齊格飛急急跑到剛誕生的湖邊拉起在冰面上坐了好一會的萊因哈特,看見他凍紅的臉被濺上的水痕和血珠一陣心酸,近距離目擊他人死相的感覺一定不好受,但對自尊心強的萊因哈特而言,在眾人面前擺出示弱的姿態更叫他難堪吧。握著齊格飛的手借力站起來,萊因哈特用另一隻手擦擦臉:「沒事。」

  一行人回到車上,圍觀了過程的人群議論紛紛,有人對萊因哈特說:「原來你是嚮導嗎?真是演技派的啊--」

  憋久了的萊因哈特終於扭頭,冷著臉道:「我走實力派路線。」

          

  細問之下得知原來這批哨兵在昨天清晨就被派出去偵察,因此對嚮導襲擊上尉事件一無所知,四人為免節外生枝,乾脆隻字不提。他們盯著對面剩下的兩輛空裝甲車,駕,又通不過已碎裂的冰湖,拆,又裝不進滿員的車上,卻棄之可惜,最後雙璧二人從冰壁上爬過去,把車上搜了遍,摸了份同盟軍內部使用的地圖出來。以一輛卡車消滅整隊同盟軍,營救偵察部隊,還取得敵軍地圖,心情欠佳的萊因哈特也有了笑意。

  偵察部隊受了四人恩情,不好意思還讓他們開車趕路,便出了兩人頂替司機,羅嚴塔爾和米達麥亞回到後座休息。這幾小時裡收穫極大,年輕的青少年們心情雀躍,有把方才戰況討論一番的心思,在眾人面前又不好聊天,便跟齊格飛、萊因哈特玩起了無聊而經典的小遊戲。

   在物資匱乏的情況下,手是人類最忠實的玩伴,而手最歷久不衰的用途,是『拍』。

  他們玩的是拍手掌遊戲:一人先把其中一隻手掌按在地上,其他人把雙手交疊其上,最後空著一隻手掌的人一巴掌下去,看誰躲得過。

  這遊戲看著簡單,實際操作起來卻可以讓人極盡陰險之能事。不提佯動戰術這些老掉牙的技倆,手勁大的覆在最上面禁錮他人手掌,到最後一刻才抽手,或者讓負責拍下去的人重擊自殘,都是這小型戰場上屢見不鮮之事。

  光看先天條件的話,萊因哈特理論上該是輸得最慘的一個,可事實上,三個哨兵互有輸贏,而他卻是唯一一個從未被拍到的玩家,一來大家就只是隨便玩玩,未動真格,二來他一旦投入,閃避的反應速度與哨兵差距不大,於是到最後結算成績,他從未被拍到,也沒拍到過別人,唯一一次幾乎要拍上的,是齊格飛的手。

  那一回萊因哈特手上覆著的是齊格飛的雙手,一掌拍下來,大家都飛快地縮了,不知為何到最後一刻齊格飛一隻手知道要退,另一隻卻懵在原地,結果萊因哈特一愣,只輕輕摸了那手,回合就結束了。事後齊格飛自稱走神,尷尬地笑,萊因哈特看似不悅地撇撇嘴,繼續投入到下一個回合裡去。

          

  這呼來拍去動靜很大,車廂裡坐著的其餘十三人均側目朝他們瞧,其實士兵間這種程度的耍樂並不罕見,只是萊因哈特身份特殊,他們好奇,又對明顯自成一國的四人帶點忌諱。米達麥亞算算時間,他們還需要一個小時左右才抵達基地,繼續跟其他人楚河漢界保持距離也不是最好選擇,過多地跟不知底細的人摻和會招惹麻煩,而徹底迴避卻又恐怕只會自我孤立,目前己方只有四人,要擺出壁壘分明的姿態還太早了。

  米達麥亞伸出一根食指,在左腕上點了點。這是注意時間的手勢,以左腕指代手錶,縱然那種奢侈品在這個時代已經少之又少,但方便的手勢依然流傳下來,代代沿用。羅嚴塔爾和齊格飛心領神會,他們早有同感,雖然夾著尾巴逃來求救,還請他們看了一場近距離爆炸的人實在沒多少結交的價值,可正如齊格飛先前考量的,對共乘一車的友軍何必疏遠至此,只是閒聊的話,並不會導致己方損失。三人態度開放,但萊因哈特不一定樂意,被這伙人質疑過的他明顯對魯鈍的人們生厭,因此跟他毗鄰而坐的齊格飛自發地壓低聲音,詢問其意見:「接下來跟大家聊聊天,好嗎?」

  萊因哈特聳肩:「沒所謂,不用事事顧慮我。」

  這是在指自己先前讓賽讓得多餘了,齊格飛也自知過多的保護會讓他不適,萊因哈特說過不用顧慮,那就是真不用顧慮,齊格飛於是不再多言,點頭向雙璧示意。

  羅嚴塔爾招呼眾人的時候,齊格飛幾不可聞地暗自嘆息:他方才覆著的手並不是出於讓賽心理啊。

          

  羅嚴塔爾起的話題只是簡單地詢問大家的資歷,一群男人自自然然就會扯到天南地北,從故鄉所在到評選印象最深的長官,無所不談。幾人慶幸這群人沒有主動八卦萊因哈特的來歷,更賣力地將話題帶到軍中人事上去,風暴中心的萊因哈特卻對他們所談的甚麼『理論通』史塔登、『椰殻頭貴族』佛萊格、『藝術家』梅克林格一概不知,也缺乏畫面感,無聊至極,不再運動的四肢更漸覺冷,不自覺地挪近齊格飛身邊,車廂小幅度的搖晃間,居然就抱著膝睡了過去。

  已經習慣了兩人間肢體接觸的齊格飛倒不驚訝,他忙著煩惱回到基地後的事情。當對萊因哈特下殺手的人發現他早就逃脫,還安然無恙地遊走在戰場上,會作何反應?齊格飛最怕的局面是四人一同被興師問罪,分別監禁,屆時該由誰來保障萊因哈特的人身安全?明知如今多想於事無補,卻不免思慮。偏頭凝視萊因哈特頭頂上的髮旋,齊格飛沉默著,在談話中M35已悄然開到了基地。

          

  作為唯一生還部隊,回歸的卡車在閘口受到的待遇不只注目禮,有人等不及讓車上士兵雙腳著地,便上來掀開了籠罩車廂的塑料布。眾人意外,而革命小隊四人意外的點又略為不同,因為來人是應該還躺著接受治療的佛肯貝爾西上尉。

  哦?沒碎掉嗎?羅嚴塔爾未將陰損的話道出,愠色已在佛肯貝爾西上尉臉上凝聚,最終化成一種半憎半鄙夷的表情,張嘴吐出了更難入耳的話:「這不還是去勞軍了嗎?假清高的男娼!」矛頭所指的當然是正挨著齊格飛的萊因哈特。

  在塑料布被呼啦一下掀起之時萊因哈特就醒了,此刻瞇起的蒼冰色眸比外頭的寒風還凛冽,不說最關注他的三人,剛被他所救的十餘人聽了這種字眼也是一愣,隨即刷地站起身直視口出惡言的上尉,急欲為他辯解。

  紛紛起立的士兵只讓上尉聯想到更齷齪的事,或者說思想空間實在有限,那人繼續他的謬談:「了不起啊,一夜間招呼了--」

  話沒能說下去,因為萊因哈特瞬間暴起,躍出車身一肘往他臉上實實在在地招呼過去,速度之快媲美一流哨兵。不按任何武術套路,萊因哈特只在原地把人制住,拳拳直指頭臉,上尉不是呆站著未加反抗,眼睛都睜不開的他伸手拽住了萊因哈特寬鬆的上衣,想把人摔開,不幸地只撕扯破了少量布料,萊因哈特攻勢不減,拽著上尉衣領把人往死裡揍。

  上尉身後的普通士兵驚呆了片刻,在反應過來之前已經被下車的哨兵嚴實地擋在面前,這頓功夫裡上尉已經被揍了七八拳,骨肉相碰間黏稠鮮血撒在雪地上,抓著萊因哈特上衣的手已經鬆開,齊格飛忙上前阻止紅了眼的萊因哈特。

  被不容抗拒的力道握住手腕,萊因哈特滿臉忿憤地轉頭,對上齊格飛沉著的眉眼。
  「已經足夠了,」齊格飛說,「這種人不值得你投入精力,萊因哈特。」

  聞言扔下奄奄一息的上尉,萊因哈特瞧見拳上大灘血污,方才兇狠的表情換上了孩童般稚氣的不悅臉,齊格飛拉好他身上歪斜不成型的上衣:「回頭帶你去洗掉。」

  等待醫療隊再次拯救上尉的同時,米達麥亞想著向上級解釋的說辭,羅嚴塔爾卻問了個不著邊際的問題:「你記得體術課上廣傳的諺語嗎?」
  「一膽二力三功夫?」
  「對,」羅嚴塔爾低笑,「一膽二力三功夫,狹路相逢勇者勝。」